文\采芋东篱
180304
(注1:非读后感,是小说
注2:部分双引号内文字摘自《1984》
注3:有电影情节引用)
【1】
“1984。
乔治奥威尔。”
扉页,大字,斜体。
我抬起头,努力呼吸了一口,还好,今天的肺里有充足的氧气,我不会休克——不然,又得住院。
活着真麻烦,我这样难过地想着,我不得不点着一根烟。
我用手翻过扉页。
傍晚的时辰安静又闲适,那是我最容易放松下来的时刻,因为往往这个时刻我身上不会这儿痛那儿痛。
“温斯顿。
致未来或过去,”
我皱起了眉头。
太荒谬了。
我们没有未来,没有过去,我们只有现在,人是可悲的三维动物。
一个点怎么可以延伸出一根线呢?
我沉思着,不自觉,烟灼到了手,我被烫的一激灵,赶紧甩掉,狠狠地爆了一句粗口。
烟头明明暗暗,意犹未尽。
一旁的手机屏幕也明明暗暗。
我瞟了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将书倒扣在桌面上。
来不及找耳机了,我按下了接听键。
——“妈。”
“这周末回来吗?”声音迟疑,带着些卑微的恳求。
“恐怕没时间了。”得去医院复查。
“回来一趟吧——妈给你做菜,老点什么外卖不健康,前几年不是有那个地沟油什么的……”老人开始她惯常的絮絮叨叨。
人老了也许会变得多话一点。
反而像我这样快死的,没什么好说的了,才短短二十年而已,不至于留下什么痕迹,也没什么好交代的。
我静静地听老人讲。
我听得出了神,我听见那边时钟的嘀嗒声,甚至一只小甲虫落在父亲生前种的花草上、扑棱着翅膀的声音。
我恍惚了,我记得父亲生前,家里总是没有安静的时刻。父亲爱唱歌,爱养鸟,爱侍弄花草——父亲的一生总没有个停下来的时刻。母亲嫌他吵闹,总是在他唱着歌的时候给他翻一个白眼。
其实父亲在时,母亲的心也是热闹的。
时钟的嘀嗒声,敲的是安静,敲的是孤独。
听我许久不作声了,母亲停住,小心翼翼地问:“——还在听吗?”
“嗯。”
她像是叹了一口气。
“最近还好吧?压力大吗?”
“很好。”我轻而易举地撒着谎。
我和母亲都沉默了。我又听到了时钟嘀嗒的声音,仿佛名叫孤独的庞然大物,吞噬了我和母亲。
“我挂了。”母亲说,然而她的语气却是希望我再说点什么。
“好。”我扫了她的兴。
电话挂了,嘟——嘟——嘟的忙音。我感觉我有那么一瞬间是软弱的,软弱得要流下泪来。
我又看回那本书。
“致思想自由、人们各自不同但并非孤独生活着的时代。”
——不会的,自由这种事情。我下意识说道。
每个人都是社畜。
我们接受这个世界给我们的,包括一年有四季,包括万有引力,包括2+2=4,甚至包括“我”这个概念本身,也许没有其他人的话,“我”也是不存在的。
没有人是自由的,没有人的思想像田野里无人照管的野草一样无拘无束的生长,我们必然攀缘着同样一根粗大的管子,参差地向上生长,最后去往同一个方向。
人各自小异大同,又永远孤独。
我无法摆脱孤独,一如我无法将“我”这个概念强加给其他人。
他们毕竟不是“我”,因此也永远、不可能理解我,永远陪着我。
人总是孤独的。
我又点燃了一根烟,但肺明显受不了了,它强烈地抗议,尖叫,我开始反复咳嗽,咳得昏天暗地,好一会儿我才缓过来。
我瘫在椅子上。
我歪着头看着远处高架桥上车前灯编织成的光线延伸到很远的地方。车上的人们朝九晚五,每日不停地在这个巨大而孤独的森林里奔波着。
为什么呢,为什么而活着。
该死,这些问题真是让我的人生不堪入目啊。
没有意义,没有未来。
【2】
写字楼的玻璃反射着灰蒙蒙的天。
真遗憾,世界上没有一条法律规定心情不好不能上班。
我穿行在长长的走廊里,女士的高跟鞋击地的声音刺耳地穿透我的耳膜。
我听见拐角处有女生窃窃私语。
“……肺癌啊?这么年轻。”
“那可不,平常也没见得怎么累,就病了。”
“啧啧。”
“我听说他女朋友还因此跟他分手了。”
“哎呦!他!女朋友!”很轻蔑的样子。
“可不——叫什么谢阮吧,听说最近准备出国了。”
俩个女生突然看见了我,彼此尴尬地对视了一眼,低着头匆匆从我身边走过,多话的那个女生还低低骂了一句晦气。
真遗憾,我还想多听一点的,关于谢阮的事。
她原来要出国了。
她到底没留恋我这个过了时的爱人。
我自嘲地笑了笑,回到我那一张小小的、与他人无异的办公桌,还给自己泡上了一杯雀巢咖啡。
速溶咖啡味道生涩,割得人喉咙疼。
坐了十五分钟我便百无聊赖——这不是一个多么繁忙积极向上的公司,也没有什么工作会派给我这个混吃等死的人。
我翻着我的公文包,又看到了那本书。
“1984。”
真是阴魂不散。
我随意地打开书,也不管是否接着昨天的剧情了,便开始读:
“我只是喜欢更积极一点,不喜欢消极。在这场我们都参与进来的游戏里,我们是注定要输得彻底的,只是输掉的方式,有一些是要更好一些,就这样而已。”
真是愚蠢得可笑。
命运是保守力,不顾过程,只顾结果。死了就死了,何必给自己加戏。
“有一天就活一天,有一星期就活一星期吧,过着这种得过且过毫无未来可言的生活,似乎也是一种无法抑制的自然本能。”
我忍不住想点一支烟,但烟盒放在家里了,自从父亲死后,我烟瘾变得很重,谢阮离开我后,就更加的变本加厉。
抽烟是一种瘾,活着也是。
人的本能好像就是活下去。
我想起父亲快要死了的那一阵子。
他带着一点点的积蓄离开家。
父亲的生命全维系在特效药上,然而特效药价格太贵了,他每天蹲在药商的公司门口,抗议,要求降价。
要求的岂止是降价呢,简直是活着的权利。
我看见过他一次。
他瘦得没有了人形,只剩两只眼睛剩着点生气,手里捧着一碗盒饭。他看见我,直直地瞪视着我,好一会儿,钻进人海里。
我觉得他有话跟我说。
父亲后来说,他那时只想告诉我他会回来的,只是那时他自己也没有把握。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活下来,甚至知道自己根本不会活下来。可他义无反顾地为活着挣扎,就像那本书里说的,用一些更好的方式输掉。
我模模糊糊地想,像父亲这样,是不是就是叫活着。
艰难、真实的、存在、活着。
后来父亲果真回来了,带着一个药商。
父亲的手搭在药商的肩上,一口一个恩人。父亲脸上长了点肉,看起来不那么消瘦了,也有了精神。
父亲留药商在家里吃饭。父亲和母亲一起在厨房里准备饭菜。母亲细细地将土豆切丝,父亲在她身后慢慢地抱住她。
我看见父亲对她耳语。
母亲低低地哭着,还低低地笑着。转过头来,轻轻地吻了一下父亲的唇角,也低低地说了句什么。
父亲笑了,温暖得像太阳。
然而,药商不久后就跑路了,听说是风险太大,不干了。父亲又开始消瘦,他不肯吃母亲买的特效药,他知道贵。
他甚至不肯住院。
母亲跪在他的床边,握着他的手哭得声嘶力竭,她求他,求他去住院,吃药。
父亲轻柔地擦去母亲的眼泪,轻轻摇头。
一切都无济于事了,父亲知道自己一定会死,他知道自己再活着也是拖累一家人。
我隐约觉得父亲并没有放弃希望,只是以前他希望和我们一起好好活着,现在他希望我们好好活着。
他其实没有变过。
所以他割腕了。
我第一次看见血从一个人的手腕那里汩汩地冒出来,母亲疯了一样地在床边嚎啕,大喊,“你干什么!为什么!你不要死!”
他静静地看着母亲,他这辈子都没有这样安静过,“还剩的积蓄,”他说,“给孩子娶个漂亮媳妇儿吧,再让她给你生个大胖小子,你好好享一享天伦之乐。”
父亲眼神明亮着,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给了母亲一个拥抱,这是他最后留给母亲的。
“如果你爱一个人,你就去爱他,当你什么也给不了他的时候,你仍然可以给他爱。
一个完全绝望的动作,一个拥抱,一滴眼泪,对垂死挣扎的人说一句安慰的话,都有着它自身的价值所在。”
爱与情感是人与生俱来的特权,它跨越任何阶级,甚至蔑视生死。
我们活着,并去爱,这件事可能本身就是活着的意义。尽管这些事情毫无用处,却又恰恰稀缺而珍贵。
永远别忘记爱这件事。
【3】
我沉迷在书里温斯顿和茱莉亚的感情中。
“突然间,他醒了,感到恐惧万分,背脊发凉,冷汗直冒。原来他在梦里大叫:“茱莉亚!茱莉亚!茱莉亚!我的最爱,茱莉亚!”
那一瞬间他有一种强烈的幻觉,觉得茱莉亚就在他的身边,而且是在他的体内。她好像钻进了他的皮肤肌理之中。那一刻,他感受到自己比他们自由在一起的时候更加爱她。”
简直难以置信。温斯顿用了七年忘记二加二等于四,偏偏忘不了他对茱莉亚的深情。
我们用了一辈子学习世间真理,但我们运用最炉火纯青的仍是感情。
感情是人类与生俱来无可抹杀的天赋。
我抬起头,艰难地揉了揉太阳穴,长期看书使它隐隐作痛。
手机叮咚一声,我看了一眼,是一个没有备注的号码。
然而那些没有备注的号码里,总有一些早已烂熟于心。
是谢阮。
“中午,有空吗?”
“有。”
“你们公司楼下那家咖啡厅。”
“好。”
接下来的时间就是如坐针毡了,一到中午我就下楼了,远远地我就看到那个烂熟于心的身影。
每次见到她的第一眼,我总是非常非常爱她。她的颧骨很高,嘴唇很薄,丹凤眼,很清瘦,然后她就那么转过来,拿一双美得不得了的眼睛注视着我,于是我就决定以后也这样爱她。
她看见我,静静地一笑。
“你瘦了。”
我耸耸肩,不置可否。
“你还在吸烟?”她瞄了一眼昨天我被烟头烫伤的地方。
“显然。”
“你总是这样。”她轻轻地说。
于是我们无话可说了,看着彼此。
我终于开口了,“你要出国?”
她似乎并不惊讶我知道:“奥地利,学音乐。”
我张张嘴,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噢。”
然后又是沉默,对视。
突然,她清清浅浅地笑了:“你别老这么看着我,我会以为你爱我。”
“如果我不否认呢?”我脱口而出,就像温斯顿的梦话。
“我来是想跟你告别的。”她轻轻地说。
“要走了吗?”我一怔。
“是的。”
“不会不舍吧?”我试探地问。
“有一点。”
“要不你跟我说一句‘我爱你’,我就留下来,不走了。”她笑着补充,看起来像开玩笑,我却发现她左手紧紧握着,那是她紧张的表现。
“仪式而已,该走还会走的。”
“……你总是这样,想你说爱我,说几句挽留永远就那么难,”她仍在淡淡地笑着,语气里甚至听不出失望,“我的生日你也没记得过,我觉得你大概是不爱我的。”
我哑口无言。
那些无意义的话语和行为到底能决定什么,凭什么用他们衡量更加虚无的情感。
“你知道《1984》吗?”
“《1984》?读过。”
“你记不记得温斯顿在101房间的经历?”
““咬茱莉亚!咬茱莉亚!别咬我,咬茱莉亚呀!你想怎样对她我都不管了,去咬她的脸,啃她的骨头呀!别咬我!咬茱莉亚呀!别咬我呀!”
他身子往后倾,像坠落在一片深渊之中,逃离了老鼠。他远远地落,远远地落,远离了老鼠,他落下了很多的光年。”
“记得,”她笑容逐渐淡下去,“我甚至还记得那一句。”
“粟树荫下,我出卖你,你出卖我。”
“那么你相信吗?相信人会成为轻易背叛爱人的机器,抛弃所有情感,只有对权力的狂热永存。”我注视着谢阮,好像我爱她那个样子。
“你相信吗?”谢阮注视着我。
“我不知道,大概会吧,”我喃喃,“这是人之常情,人都是这样的,”我又反问:“你不相信?”
“不信。”谢阮摇头。
“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女人,因为我没有那么理性,因为我就是相信我在任何时候都不会背叛我爱的人。”
我就是相信,就是爱,无论是否会有一天我经历那样的事情最终背叛,此时此地,我就是一个人。
过去和未来不存在,只要现在我坚信我是一个人,我就一定是一个人。每一个现在都有无数人的火花迸发,所以永远不会出现所有人相互背叛,相互出卖,只有一腔热爱的社会。
真正不朽的,是人。
是短命的,可悲的人。
是长存的,伟大的人。
【4】
我没想到那一天来的那么快。
我躺在病床上,看着洁白的天花板,知道死之将至。
医生叹了口气走出去,然后母亲和谢阮就进来了。
母亲苍老了许多,谢阮也瘦了。
母亲握着我的手。
“别怕,你爸在下面托着你呢,搞不好已经帮你找好媳妇儿了,你下去给你爸生个大胖小子,他也带带孙子。”
她越来越老了,眼泪积蓄在她脸上陈年的沟壑里,迟迟不肯落下。
谢阮也抓起我的一只手,她没有带笑了,鼻头红红的。
我在枕头下摸索一下,摸到那一本1984。
“读给我听一听吧,一小段,随便哪一段都成。”
她的声音像百灵鸟:
““真的存在老大哥吗?”
“当然,党是存在的,老大哥就是党的化身。”
“他是像我这样存在的吗?”
“你是不存在的。””
我突然轻轻地笑了。
是啊,我仍是不相信有人能篡改历史。
因为你的存在永远会被深爱的人记住,我不可能不存在。
我在他们思考的足迹里,在他们情感的缝隙里。我只是死去了,不是不存在了。
我是存在的,这一点是多么幸运,幸运到不枉活过。
我预感到大限将至。
我从枕头下翻出那张纸条,递给她们,看着她们笑了一会儿,再缓缓合上眼睛。
滴——
我听见她们最后的失声痛哭。
我知道她们会打开那张纸条,像温斯顿那样:
“他摊平了它,上面露出三个不太工整的大字: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