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当时风月,有泪盈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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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二那年,帮亲戚收拾他初中时囤的书。作为答谢,他让我随意挑选几本书。我走近,被一种最为破败残损的美所吸引,当时却不知这一走近会有一系列连锁反应。就像村上春树某天清晨听到某种鼓声,心下认定是远方的召唤,就这样义无反顾地去了希腊。在很多年后看《廊桥遗梦》中一段话,总算明白当年那意味不明的走近是有多奇妙了:“现在很清楚,我向你走近,你向我走近已经很久很久了。虽然在我们相会之前谁也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但是我们在浑然不觉之中有一种无意识的注定的缘分在轻轻地吟唱,保证我们一定会走到一起。就像两只孤雁在神力的召唤下飞跃一片又一片广袤的草原,多少年,几生几世,我们一直在互相朝对方走去。”

  我没想到那一年我会定定地坐在卧室里看完,之后又多次从头翻阅。我记得那次窗外雷声千嶂落,白雨跳珠乱入室。突然而至的雨摇撼了一窗秋,我顿时产生了非现实之感。两代人的恩怨纠葛,温仪与金蛇郎君在家族仇恨中却也能酝酿款款深情。金蛇郎君掳走荡秋千的温仪,却因她的柔情善良而不知所措、夜里在山洞外为温仪唱山歌、注目不移地看着为自己包扎伤口的温仪、愿意卸下仇恨而讨温仪一笑以及惨死之际牙里咬着刻有“温仪”二字的针;两人的女儿温青青男扮女装做些盗窃之事、听到袁承志的赞美轻轻地抬了下巴、在月白风清的夜里轻敲袁的窗、对坐横吹玉笛眼儿媚情意真、与袁共面江湖风雨且拟终生嫁与乃至最后毅然决然地与他相随去了海外开拓新天地,如此纯净至善的情意竟让我心生向往。金庸一直致力描绘自己内心深处顽固的浪漫主义故事,如此尽心尽力地倾注心血,将世间最为动人的感情寄放在性格各异的人物身上,放任他们去演绎,构成宏观壮阔的流动图景。不久我陆陆续续接触他的《笑傲江湖》、《天龙八部》、《倚天屠龙记》、《鹿鼎记》等等,皆可见纷纷的情深意切之事。在文学史上描绘此类故事的作品有很多,但很少和金庸一样纯粹,他允许浓情盛放,并默然守候,结合大众审美与艺术尊严与一体。在这一点他和张爱玲有些类似。首先,人物大都在相似的生存结构中进行惊心动魄的情节制造。其次,惯用“参差的对照手法”,用人物身份的复杂与人世的复杂来表现人性的复杂。最后,他们一直在用笔用心地刻画自己内心的情感世界,并积极与市民阶层文化完美对接,取得显著的市场效应,打进华语文坛。这些都是他们自身功力深厚,并懂得洞察都市生活规则后取得成功的原因。

  后来云南卫视播放陈小春版的《鹿鼎记》,我有种深切感受,即港剧对古代社会还原性比现行市场上流行古装剧的要强很多。在《碧血剑》末端提到过韦小宝这个人,并用“传奇”二字全是这个人物,我以为相当好。韦小宝个性是对传统道德标准的蓄意挑战,并用一种全新的人格即赤裸裸的真性情来柔性抵抗人们固有的思维定势,有着游离常规评判机制之外的魅力。在义与忠之间的道德拉锯战里面,似乎他总有种童话式的侥幸逃脱,选择中间地带回归到活似神仙的日子,这有点类似唐代半官半隐的王维,取得相对平衡的成功。他人生的传奇性不过是金庸对人生无奈与规则丑陋的曲径通幽般地美化,将缺憾艺术化与幽默化,将历史置于漫画式的框架中,呈现一种自得其乐的圆满。很明显,金庸对这个人物有意宠溺,在韦小宝面对阿珂神魂颠倒之际,戏称其“脸皮甚老”;相比较而言,乔峰就没那么幸运了。自始自终,他人生都带有悲剧特质,有明显的戕害情节,也有看似完美却只是悲剧伏笔的桥段,希腊式不可抗拒的悲剧命运是他自身无法选择的,那些无可奈何的反抗却是在不断锤炼他的人格品质。他在君臣之间的僵硬关系与韦小宝显然是对立的,最终也把生命结束在狼烟中。很多年后,当我独自攀上某山顶,望向青溶溶的烟树与苍山,想起金庸的《破阵子》的一句话:“千里茫茫若梦,双眸粲粲如星。塞上牛羊空许约,烛畔鬓云有旧盟。”那个赤手屠熊搏虎,挥洒缚豪英的男子对着燕子坞里面笑语盈盈的阿朱柔情蜜语:“是了!从今而后,萧某不再是孤孤单单、给人轻蔑的胡虏贱种,这世上至少有一个人......有一个人......”然后阿朱无比诚挚地接话:“有一个人敬重你、钦佩你、感激你、愿意永永远远、生生世世、陪在你身边。和你一起抵受患难屈辱、艰难困苦”。当时面对如此盛情,我也只是动容。在大二重新看《封锁》后,发现两者微妙的相似性:都是困于自身狭隘生存结构的男女,因为一些切己的交谈或者经历,抬高了彼此在人间的特殊性。这一特殊性让他们生命多了一层质感,一个更有生存价值的自我被发掘。

  大风大浪里面的山盟海誓折射出人性的真善美,与世间规则与标准毫无瓜葛,自成体系。我曾一度痴迷好久,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以至于有次上历史课,老师在讲宋代历史时,我觉得不如小说生动,竟自顾自地拿起小说看了起来,忘了我坐在第一排这个事实,完全陶醉在三个男人一台戏,猛风中碰杯。这个事件一直被当时的老师与同学们当作谈资,我是这么个痴的人。每次遇到与武侠有关的信息,老师都会停顿一会,笑意闪烁地朝我看了一眼,这时同学们都会很配合地朝我座位看过来,吃吃地发笑。于是我地生活潜移默化地与武侠纠缠不清,让它熔铸在我的生活中,深深地。往后遇见新的集体,我的自我介绍如是说:“大家好,我叫邓倩倩,一个热爱武侠的女文青,土家族。”所有信息都是十分吝啬地展示出来,唯有在武侠方面明目张胆地偏爱了些,刻意浓墨重彩了番。这种感情被太多人熟知,以至于当我去了大学,那天晚上正在上晚自习,一些朋友们突然关心起我的情绪,我暗自纳罕。得知金庸去世的噩耗后,我有些错愕,不知用何种情绪来接应,只是茫茫不知就里。我迷迷糊糊地上完课,一个人在操场上夜跑,前所未有的快速向前跑,胸腔几欲炸裂。待到情绪平稳后,随意找了个台阶,颓然而坐,在这样的夜晚陡然感受到一种不可名状的失去,竟抱膝呜咽。头顶是黑黢黢的天,眼前是雾茫茫的路,在两者交界的狭小天地里面,我的心就这样坍缩下去。也不知哭了多久,我抬头看了看歪歪斜斜闪烁的星辰,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寂。有些思想只能独享。在极力压抑克制的情绪下,我不由得想起令狐冲与任盈盈的琴箫合奏、白马啸西风的冷寂、青衫磊落险峰行、乔峰误杀挚爱眼泪滂沱、赵敏无限深情地看着张无忌的神情、黄蓉甜糯糯叫着“靖哥哥”等等,场面很支离破碎。我任由它们这么毫无逻辑地闪现而过。我也是怀着刚性的期许,愿意在人世间找寻如此干净澄澈的情意,这么些年来,一直都是如此。那些不可撼动的思维都是将书里的故事作为范本,按图索骥,引领自己不断走向光亮浪漫的新天地里面。从不质疑,从不抗拒。我信任这种痴迷的带领。满心欢喜,满耳流荡,满眼躁动。

    我一直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让悲哀的美流经我的全身,然后回寝后默默无语地躺在床上,想起十四五岁的自己。齐耳短发,永远蹭不上去的个头,没理由地爱笑。背着书包在书店前和老板因金庸全册而讨价还价;在书架上看见一些关于他的评论会双目发光,笑容粲然;每次去图书馆看《鹿鼎记》都会带上自己爱吃的香芋面包;被母亲多次批评边看港剧边吃饭,乃至常常忘了将饭菜送进嘴里;偷偷买了李连杰、关之琳、翁美玲等人的旧照,放在文具盒里供我观赏;还有很多很多,无法枚举。那些阅读热情与兴奋也就在那几年比较真挚认真,一股脑的投入,不计成本回报,只为了自己的心。他的去世,也一并带走了我染上武侠味道的阅读体验。我曾为之付出最为深沉的孤独与思考,那份情感收获先下想来也是极为奢侈的。那里面装满了悠久的过去,无数冷冷的小快乐曾照亮过自己,使得我具备了新的力量,新的安全,新的自由。后来想人生也不就是如此么,我们不断地在感受世间令人惊异的地方,同时我们也承担着苦难与束缚,用着零星的坚韧怀着真挚的热望,这是武侠世界呈现的深意所在,顿时感受到了一种整体的象征意味。

    高中一个朋友忽然发消息说她还记得我当时自我介绍时一字一顿的神情,那么认真。

    这是吹过来的风,不是以前的了。思量昔日天真处,只有依稀一梦中。自己空前怒放的单纯岁月被妥善安放过,这样想,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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