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二十四小时完全有可能决定一个女人的命运

近来在读茨威格,时不时被他语言的优美、感情的细腻、以及对人物内心世界清晰透彻的剖析所震撼。

在《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茨威格描写了一位普通女人的绝世暗恋,短短的几十页文字概括了一个女人为爱癫狂的一生。故事通篇都是女人在细数自我迷情、堕落的点滴,一片痴情中透着绝望的凄美。

在《象棋的故事》里,茨威格同样采取主人公自述的形式,让B博士自己低沉而含蓄地娓娓道来,从内心世界最激烈的自我博弈至精神分裂乃至疯狂,对孤独的抵抗最终转化为象棋带来的发疯式的自我挑战、精神压抑,茨威格将一个人极致的精神世界尽数展现在读者面前。

读茨威格,感觉他故事的主人公似乎都具有一个相同的特点,情感丰富遭遇离奇。但细想来,他们同时又是我们每一个人,只不过现实中没有多少人会轻易而彻底地向他人敞开心扉;茨威格肯定因为如此,才总是不给主人公一个真切的名字。

《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的主人公C太太同样没有一个确切的名字,只说她是英国一个富有而高雅的寡居贵妇。单从外表看,谁都不会想到这位满头银发、举止文雅、气宇不凡的英国老太太,这位平时只是独自一人安静地读读书、弹弹钢琴的年过六十的老妇人,她的内心世界始终被一件陈年往事束缚着,甚至于她将整个一生都凝视于生命中那短暂的二十四小时。

当年,也就是在C太太四十二岁时,丈夫去世后的第二年里,她独自一人来到蒙特卡洛,空虚寂寞的她在赌馆迷上了一个嗜赌如命的年轻人。短暂的二十四小时里,C太太对这位年轻人产生了波澜起伏的情感变化,从最初单纯的救助、到意外而高尚的失身、到不自觉的迷恋、再到不顾一切地要与其远走高飞……殊不知到头来,换来的却是年轻人对其情感的欺骗和当众侮辱。

所有的这一切成为C太太生命中的污点,之后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她始终都在羞愧、痛苦和自责中煎熬着。

无疑,这是茨威格又一则惊心动魄的故事。在这里,茨威格践行了弗洛伊德的观点,“从万千事物中去探索人的内心世界”,读后令人唏嘘。

1、当“本我”压倒“自我”,二十四小时完全可以决定一个女人的命运

茨威格在《一个女人的二十四小时》中,通过一个“包法利夫人”式的角色导入故事,使整个事件的旁观者,以及读者面临对她的一场道德审判。

的确,站在男权社会妇女必须对家庭对丈夫忠贞这一点上来讲,那位抛夫弃子与人私奔的工厂主太太必定受到道德的谴责和舆论的压力;然而,作为旁观者的“我”却坚持一个与众人相背离的观点。也正因如此,引来C太太对我的信任和毫不保留的倾诉。

二十四小时完全可以决定一个女人的命运,是这故事的灵魂观点。是一种在强有力的情感冲动下,离“本我”最接近的精神状态。

在心理动力论中,精神分析专家弗洛伊德提出“本我”、“自我”、“超我”精神的三大部分,以解释意识与潜意识的形成和相互关系。“本我”是一种完全潜意识,代表着欲望,但受意识遏制;“自我”是大部分的有意识,负责处理现实世界里的事情;“超我”是部分有意识,是良知或内在的道德判断。

将其放在当前的这个故事当中,C太太和那位工厂主夫人即是受了“本我”也就是个人心中单纯的欲望的驱使,那“本我”、欲望驱使着她们做出甚至连自身都无法接受的事情。

从一方面来说,她们是可怜的。因为她们几乎是在某种神秘莫测的力量控制下、在完全的潜意识中受命运摆布;从另一方面,她们又是幸运的。因为她们能够在这力量的驱使下,勇敢地追求自己所爱,完全顺应自己的意愿。

而正因如此,任谁都没有权利去指责、去诋毁敢于追求“本我”之人;毕竟,在每个人的潜意识中,都有属于自我本能的、天性中的恶魔成分。

“满地都是六便士,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中的那位抛妻弃子追求艺术,最后死得很惨的斯特里克兰德;不顾一切先后要与老男人罗多夫、年轻的实习生莱昂私奔,最后债台高筑不得不自杀了结的包法利夫人;用自己的一生来暗恋一个人,尽管曾先后三次与那个男人过夜,并为他生下孩子,但直到死,那男人仍然不知道她是谁的那个“陌生的女人”……

他们都是追随“本我”的极致代表。当然,在《一个女人的二十四小时》里的C太太以及她所迷恋的那个赌徒,是另一种极致。

在C太太的二十四个小时里,几乎浓缩了一个女人起伏跌宕的情感生活的一生,但无论是一生还是二十四小时,都无法改变一个动了真情的女人将要奔赴的深渊;而那位年轻的赌徒,他的“本我”表现在尽管有着洗心革面的良好意愿,并且为C太太对他的帮助和付出感激不尽,但是当他看到钱的那一刻,就是上帝都无法将他从“绿色圆盘”中拉开。最终,在无法摆脱的“本我”欲望的驱使下,他以一颗子弹对自己做了了结。

其实,在现实生活的迷茫中徘徊的我们也是。很多人像极了梭罗在《瓦尔登湖》中提到的“我的邻居”,无止息地在农田里劳动、在工厂做事,买更多的衣服、家具、房子,积累更多的财富,从而成为土地、金钱的奴隶。很多人在谋权与钱的路上步入沼泽和歧途,愈陷愈深,终不得返。很多人,很多女人,为了自己心中神圣的、高尚的爱情,不惜一切给予、付出,甚至走在甘愿赴死的路上……

毋庸置疑的,茨威格《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说的仅是一个女人在不受个人意识控制的情况下所面临的不堪困境和不可知的命运;然而,我们却是从中看到更多。而作为“欲望”之代名词的“本我”到底该去肯定还是否定,想必此时此刻,每个人都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答案。

2、很多时候,我们只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

“不要您回答我,或者对我说什么……感谢您听我讲了自己的遭遇……

这是C太太对“我”倾诉之后,看到我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她及时做出的阻拦。很明显,这个将心中郁结了二十年的心事以最接近内心的坦白方式一吐而快的行为,使C太太如释重负。因为她说——

把心里的话统统说出来,这也许能够解除压在我心上的惩罚,以及回顾往事时所感到的惊吓;这样一来,也许我明天就可以去蒙特卡洛,走进那个使我遭遇这番命运的赌厅,既不恨他,也不恨自己。这样我心上的巨石就落下去了,以它千钧之力沉沉地将过去压在底下,并且使它不能复苏。

C太太的坦诚倾诉和“我”的沉默式倾听,还原了C太太往日的轻松和快乐。而在整个过程当中,那个倾听者仅是倾听者而已。其实,很多时候,我们只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

然而,事实上,每个人都有几个要好的谈得来的朋友,可当他面临人生中最艰难的困顿,他宁愿选择沉默、选择一个人死抗,也不愿轻易在人前示弱。就算有时会倾诉,也多少是随口随心的唠叨,很难深入。

人们好像做不到向另一个人彻底剖开自己,像C太太那样,在旁人面前完完全全面对自己的内心。那是很难为情的事情;因为有时候,我们内心真实的想法,连自己都不敢坦然面对。就像有时我们为一些事情或者情绪找不到原因,可这绝不是没有原因,而是这里面有我们逃避着不想看清的事实。

人们好像更难做到向熟悉的人袒露心怀,就像C太太,在将秘密掩埋了二十几年之后,她也仅能通过向一个陌生人倾诉,来换取心灵的安慰。

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我有一朋友,小时候的同学,前段时间,因为她突然离婚也顺带着突然和我们断了联系。大家本来是从小玩到大的伙伴,有着近三十年的交情,但她就是在自己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候对着我们封锁了自己。大家在群里发消息聚会,她不回复也不参加,谁要给她打个电话或见上一面,话题也很难深入。好像她对谁都防备着,不信任地排斥着。对我们这些知心人也不例外。

其实,很多时候,尤其是当我们走进人生的岔路,我们需要的仅是一个倾诉的对象。他就如同一面镜子,如同书中的“我”,只是沉默着倾听,什么话都不说,但却可以让我们借以看到真相,看清自己。

当然,这个对象可以是朋友、家人,也可以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心理咨询师;但必须得有这样一个人。像C太太,如果她没有找到那个愿意倾听的人,到死她都不会得到灵魂的救赎。

就像《解忧杂货店》中的诸多来信者一样,我希望现实生活中的每一个人都能找到救助自己的“浪矢爷爷”,找到自己灵魂的倾听者。

3、茨威格式的细腻,从心理的角度再现人物及其遭遇

每次读茨威格,我的心中都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为他所描述的故事和人物命运所震撼;更为他精湛的文笔,独到的、深刻的、细腻的人物心理活动的描述而惊叹。

无疑,虽说茨威格的故事其情节跌宕迂回、出其不意,但它却是以平铺直叙的心理分析取胜。他的文字优美高雅、诗意浓郁,而纵贯全文对人的心理的探究则更加涤荡人心。

故事主人公C太太,在一步步为那年轻的赌徒而作出之前自己都不知晓的事情时,她内心激烈的痛苦挣扎、正直的人格与心中欲念的斗争、整个心灵纠结的过程,茨威格都像亲身经历过一般将其表达得淋漓尽致。

读书的过程我总在想,或许,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本不大,尤其是体现于内心深处最隐晦、最强烈的本能欲念。当我们面临两难的抉择,那反复的关于对与错、灵与肉的激烈对抗的过程,或许在每个人都没甚差别。换句话说,每个人的“本我”或许很接近,只是因为“自我”的不同而成为完全不同的人。

那个有着明显的双重人性的青年赌徒,他既可以像个孩子单纯而满足,又可以像个恶魔贪婪又可怕;只是,他的“自我”在“本我”面前完全不堪一击。

从心理的角度再现人物及其遭遇是茨威格小说的风格,也是让读者从中感知自我的最便捷的方式。因为我们总能毫无防备地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子、自己内心曾经有过的想法。我们简直不敢相信,主人公那些挣扎、纠结,竟然和某个时期的自己神似;或者,倘若我们还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但也不能坚定地否认,如果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最起码,会出现相似的心理斗争。

还有,人的心理是一个人最隐秘的所在。一般情况下,只有有经验的心理师能够很有把握地通过人物的言行、动作看到一个人的心里去;而作为普通人的我们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能力。

可是,当我们读着茨威格的文字,却如同在读一本心理解析指南之类的书,大受裨益。比如这段:“贪得无厌者的手握得很紧,挥金如土者的手放得很松,工于心计者的手关节平稳安静,举棋不定者的手关节战栗不已。”书中那些关于青年赌徒手和脸的细节描写,堪称这个人物最直接的内心世界的外化,读着很是过瘾。

再有,茨威格的故事很注意铺垫,好几次了,我都在开头的部分搞混了主人公是谁;就像这篇《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中,想必很多人会和我有一样的误会,把一开始就将大家带入故事的“包法利夫人”当作故事的主角,不曾想她却只是个引子,作者以娴熟的叙述和不动声色的情节递进,牵引着我们渐入佳境,所谓“引人入胜”即是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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