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 热天迷雾

“毫无防备,就登上了这艘船”

我生活在无比肮脏而且平常的真实生活中,也生活在无比激烈而且持久的梦幻化生活中。我像一个放风时醉酒的奴隶——两种痛苦同居于一具躯体。

              ——费尔南多·佩索阿《惶然录》

去年五月份的一天,我收到了一封从甘肃天水寄来的信。寄信人是陆修离,他说自己当下正在天水做短暂停留,然后计划向西,经过兰州、青海,再进藏游玩半个月,之后南下去云南昭通拜访诗人雷平阳。他在信里邀请我和他一起完成这趟旅程,至于一路上的开销,他说我完全不必担心,全部由他来负责,另外如果我同意,我们可以约定在青海湖碰面,他会在一周后到达那里。那段时间我身上一堆事儿,要拍毕业照,和同学聚会告别,要忙着论文答辩,要考虑着找工作,所以即使面对这样的美事,我也只能选择婉拒。

阿源推开宿舍门进来的时候,我正在整理自己大学四年来的课本,打算把它们当成废品卖掉,宿舍楼门口就有推着三轮车来收废品的大爷,旁边有个纸板,上面写着——回收各种旧课本,一块钱一斤。那一刻我才感到一股深深的懊悔,花了上千块买的课本,还没来得及完整看上一遍,就要被当成废纸卖出去了,我叹了口气,想到了被自己荒废的四年时光,想到了课堂上总是昏昏欲睡的那个自己。阿源掀开床帘,一屁股坐在床铺上,打开一瓶汽水喝了一口后,说:“你怎么还在宿舍忙活呢,就差你啦,赶紧把学士服套上跟我走。”

那天是我们拍毕业照的日子。班里的其他九个男生已经在宿舍楼旁等着我们了。我们先在住了四年的西五楼旁合影留念,西五算得上是我们学校最破的一栋公寓楼了,我曾经描写过这栋建筑,不过无论外边再怎么破败不堪,毕竟在这儿生活了整整四年,离开的时候总会感到不舍。我们男生拍完合影后,一起去操场和女孩们汇合,拍班里的大合影。那天天气十分宜人,是个拍照留念的好日子,班里五十六个同学在操场上摆出2021的字样拍了张照,然后又一起坐在操场旁的看台上拍合影,看台刚粉刷过,五颜六色的,在湛蓝的天空下,我们眼中看到了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紧接着我们会去校园里一处鲜花开的正盛的地方拍照。

临离开操场的时候,阿词在看台上捡到了一副墨镜,我们几个男生轮流戴着那副墨镜,在看台最高处摆出一个个很酷的动作。等到大家陆陆续续离开操场的时候,只剩下我和阿源,我问他:“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呢?”阿源一边戴着那副墨镜自拍,一边回答我说:“你是个聪明人,有自己的想法,该怎么办你心里一定有数,我给不了你什么建议的,”他收起手机朝我走过来,搂着我的肩膀“哎呀,别这么愁眉苦脸的嘛,今天咱们就什么也别想,开开心心的!”我当然做不到,说实话,我非常想和陆修离一起,完成那趟旅程。有时候我会想,假如我能做到查尔斯那样无情与自私就好了。

至于陆修离这个人,还得从三年前的那个夏天说起。2018年的夏天,我在姐姐的辅导班当了一个月的老师后,已经到了八月份的中旬,那时候我的发小林丰正在他的外婆家避暑,说如果我没什么事可以去他那儿玩几天。我骑着摩托车去了石坡湾,白天和他钓鱼逮螃蟹,晚上喊上他的表弟一起玩游戏,就那么无拘无束地玩了几天。第三天的时候,我们聊到了西安,我们的家乡处于豫晋陕三省交界的地方,离西安只有二百公里的距离,但是活了二十年,还没去过西安,所以那天下午我们在小河边一拍脑袋,决定去西安旅行。

第二天太阳还没落山的时候,我和林丰就已经站在了西安火车站的广场上。我们先去鼓楼逛了逛,那什么鎏金宝顶啊,画栋雕梁啊,我们完全欣赏不来,所以我们去旁边的回民街把小吃吃了个遍,然后就找了家客栈开始打游戏,熬到半夜才睡觉。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我们吃了点东西后,打算去西安城墙上走走,就是在那儿,我们遇到了陆修离。

当时陆修离正坐在城墙上,弹着吉他,唱着许巍的蓝莲花,一头红色的长发在阳光下被照得血红。城墙上来来往往很多人,但没一个人看他,他也不在意,反而唱得十分陶醉。我和林丰觉得这人挺有意思的,就坐到他旁边听他唱歌。他唱完蓝莲花后,侧过头问我俩,说:“怎么样,哥们儿唱得还像那么回事儿吧。”说实话,他唱得一般,甚至有点跑调,我们林丰不好意思拆穿他,边鼓掌边说:“唱得真好,许巍本人来了都不一定比得上你。”陆修离也没听出我们是在嘲讽他,反而是热情地跟我们聊起来了。

后来他说他家住在大雁塔附近,面对我们两个外地的游客,要尽一尽地主之谊,请我们去永兴坊喝酒,我和林丰正热得慌,那天的太阳把我俩的胳膊都晒得起了皮,所以没有拒绝他。我们在永兴坊喝了不少酒,算是交下了这个朋友。他向我们自我介绍时,说他叫陆修离,但是让我们叫他米勒,我随口问了句,是《越狱》那个米勒还是亨利·米勒。他一下子激动起来,说:“沈兄,今天能认识你个朋友,真他妈的值了!”说完,他端起桌上的那碗黄酒,一饮而尽。我一时间摸不着头脑,说:“米勒,你这是什么意思啊?”“亨利·米勒!就凭你认识他妈的亨利·米勒。”我有些惊讶,即使我知道亨利·米勒,他也没必要这么大反应吧。

至于亨利·米勒,那还是我读大一的时候,有次逃课去图书馆瞎转悠,在书架上看到了一本《南回归线》,觉得书名挺特别的,翻开看了看,觉得这人写的东西怎么那么丧啊,不过句句都写在了我的心坎上,后来又在图书馆读了他的《北回归线》和《黑色的春天》。虽然不想承认,但亨利·米勒确实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我大学时期的世界观。

陆修离说亨利·米勒是他最喜欢的作家,没有之一,二十多年来他头一次遇到知道亨利·米勒的人,所以他坚定地认为我将会成为他的知己。我和林丰在离开西安之前,陆修离又请我们吃了一次饭,他说有机会一定会去灵宝市找我们玩,要尝尝灵宝的肉夹馍到底哪里和西安的肉夹馍不一样。他还送了我一本书,准确地说应该是一本诗集,雷平阳的《悬崖上的沉默》。我在回程的火车上匆匆读完了。雷平阳说:这个时代最缺少的是真诚的诗意,我们现在最应该做的是找寻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的能力。当时我满心都想着如何能诗意地面对生活,但那已经是2018年的事了。

终于,我毕业了,当我最后一次走在校园里时,想到了那个刚进入校园的懵懂的少年,那时候什么也不担心,只有高考结束的激动与对未来的期待,而此时,我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即将要走向社会,自力更生,甚至于养家糊口。在校外的饭馆和室友聚完餐后,我们要面临的是各奔东西。阿源阿词考上了研究生,其他室友保研的保研,二战的二战,而我选择了去西安找工作。临走前我给陆修离回了信,说我不能和他一起去昭通找雷平阳了,家里催着我找工作,我准备去西安找一个高中同学,和他一起试着找工作。

2021年6月18号的下午,我和张忧在新乡火车站前分别,那天她嘴里一直哼着一首歌——“蓝天紧随游云,大海依恋鱼群,犹如你的眼眸……”我问她从哪学的歌儿,她说她也忘了在哪听到的了,就瞎哼两句。后来我们两个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一想到这次分别之后下次见面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我突然感到很难过。直到我坐上火车,才从离别的伤感中回过神来,我开始担心到西安之后的情况,我其实很害怕,每次独自一人远行,要面对未知的一切和对未知的恐惧。我想到张忧唱的那首歌,用手机搜出来开始听,听完后才知道她唱得很跑调,不过即使跑调了,也依然很好听。

我没有直接去往西安,我想要在三门峡市停留一天。虽说我是三门峡人,可我对它的认知不完全能超过一个外地人,所以我想趁此机会,在市里逛逛,随便走走。这是一座黄河边上的城市,平平无奇的一座小县城,不算发达也不算落后。那天我就走在这座城市的一条条公路上,肉眼可见的热浪在远处翻滚,同时我也身处热浪之中。偶尔有风,但解决不了问题,皮肤渗出了汗水,我没有试图躲避,依旧走在骄阳之下,算是对自己的一点折磨,灼热的痛苦可以让我轻松一些。

我提着行李箱背着包到未央区凤城六路的时候,张执正在小区门口等着我。张执是我的高中同学,在一个宿舍住了三年,他考研失利后在西安找了工作,五月份的时候不走运被公司裁员,那时候他房子的租期还有半年多,所以让我来找他,可以一起结伴找工作。他和高中相比没多大的变化,只是头发少了,胡子多了,没两句话我们就熟悉了起来,还是和高中那会儿一样要好。

天气很热,内心烦躁不安,我对那段所有的回忆只清楚地记着这一点。我总觉得生活在迷雾之中,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没有方向,什么都不知道。那一股股热浪让我头痛欲裂,让我完全看不清自己,这就是2021年处于热天迷雾之中的我,辨别不清方向,我是一个笨蛋,我是一个蠢货。

小区里罕有行人,我们尽量走在树荫下,七拐八拐之后走到了一栋墙皮大片脱落的楼前。“就是这儿啦。”张执说。我们爬上四楼,收拾好行李后,切了几块西瓜解渴,然后商量着接下来的计划。

“工作不好找,这年头儿干什么都难。”我说。“没办法,硬着头皮上呗。”张执啃完最后一口,把瓜皮丢进垃圾桶。

我从行李箱里找出一本书,靠着沙发随意翻看,张执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对水彩画感起了兴趣,趴在桌上画我们刚吃完的西瓜。我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工作的事,总之,谁也没有信心,对工作,以及对未来。

天黑之后,气温降了下来,我们出去找吃的,张执说他想吃火锅,我俩走了半天,在西安中学背面看中了一家老北京铜锅涮羊肉,张执说他没吃过,想尝尝,我说我也没吃过,那就去尝尝吧。从火锅店里出来的时候,街道上刮起了凉风,风吹过身上的皮肤,一阵惬意。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基本上全闷在房间里,白天点外卖,到了晚上我们一般都是去附近的夜市吃东西。至于找工作的事,我们也挺上心的,每天投的简历不下二十份,结果用一句话来说就是“能看上我们的我们看不上它,我们能看上的它看不上我们”,剩下的时间,我们光着膀子坐在沙发上在打游戏。后来觉得打游戏都没劲了,开始看书,发现他妈的也压根看不进去。

张执还没忘记他的水彩画,同时还经常劝我说:“跟我一块儿画画吧,画画的时候就没那么焦虑啦。”我说:“我不会,画画对我来说太难了。”“水彩画不一样,这个简单,随便画画也很好看的。”既然如此,那我试试。我找了一幅梵高的自画像,趴在张执旁边认认真真画起来。在我读《渴望生活》之前,和朋友聊起梵高,大家都会说“向日葵,大画家,好像有点神经病……”读过之后,我觉得梵高的一生是孤独的,偏执的,同时他的炽热与热情也是我们一辈子都学不来的。

“太丑了,我都没脸看。”“你拿远点看,水彩画不能近看。”确实,离远点看还像那么回事儿。我把画贴在墙上,仔细端详了很久。剩下的日子里那幅梵高的画一直陪着我,后来在我去上海之前把它夹在书里送给了张忧,就让梵高,在我不在的日子里,替我陪伴张忧吧。

“我们不能这样了!这一天天的也太废物了。”张执有一天醒来后站在床上攥着拳头这样说。“你说得没错,我们需要改变!”我顺着他说。我好像已经烂在沙发上了。以前我也以为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后来我也变成了那头挨了锤的牛。我以为,张执也同我一样,他这样说只是心血来潮罢了,用不了一个小时他就会蔫下去。我躺在沙发上翻着那本看了很久的《我哥刁北年表》,想着怎么把今天熬过去。

张执确实比我乐观,从高中那会儿就是这样。我隐隐约约还记得他那时候常对我说:“沈炽,别这么悲观嘛,没什么大不了的。”当然,我也希望自己能这样想,但更多的时候我觉得我就是这样的,压根没有改变这个可能。

“我们出去玩玩吧,刚好今天也不是那么热。咱也不能总这么待在屋子里。”

我们选择去西安渭河城市运动公园,坐在公交上颠了一个多小时后,又晃晃悠悠走了半个多小时才看见入口。我已经累得不行了,看见一片草地后顺势躺了下去,缓了一会儿后才和张执朝公园深处走去。公园里基本没什么建筑,成片成片的草地,我觉得不像公园,倒像是高尔夫球场,有几对新人在拍结婚照,有几个小孩子在玩足球,我和张执穿过草地。沿着北边的一条小路漫无目的地瞎溜达。

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我们还在那条小路上走着,感觉这条路没有尽头一样。张执说:“哎,沈炽,你看那儿亮光的地方,那应该就是咸阳了吧。”我打开手机看了看地图,说:“没错,那边就是咸阳,我们要是继续走下去,再过一会儿可能就到咸阳了。”

我们没去咸阳,去了又能干嘛呢,我们还得去赶回程的公交。在公交上我接到了妈妈打来的电话,问我工作怎么样了,我支支吾吾说还在找,暂时还没有太合适的。我妈叮嘱我说别那么挑,差不多就行了,脚踏实地干总会出人头地的。话是这么说,可哪有那么容易呢。

从公园回来的第三天,张执找到了工作,在离我们住的地方不远的一个写字楼,他问我怎么打算,要不要和他一块儿去,我说我不太想去。其实我已经不打算在西安找工作了,想了几个晚上还是决定去上海,等到我买好车票时才跟张执说明白,那时他已经在新公司上了两天班了。

我坐在东行的火车上,西安,三门峡,新乡,这些城市一个个从我眼中飘过,那些关于它们的回忆也慢慢消散。我一次次地穿过这条连接东西的铁轨,但我仍然不知道,这一次会面临着什么。至于热天的迷雾,始终盘旋在我脑海中,永远地留在了2021年夏天的回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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