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像加满油的赛车,却不愿意向他人袒露脆弱

《爱不落下》

雪漠著

人来人往的声音,你听到了吗?在久远的时光里,你也这样穿梭着。你没有停歇,一直在奔忙,你说想要找一个出口,你到底寻觅了几千年?那是印在你心识上的一粒种子吗?春风一吹,又绿了芽。

我不想拖着沉重的你,因为我知道你已走了一世又一世。我只想解开捆绑你心灵的绳索,哪怕慢一点也没关系。我穿越百世的双眼,总能看到你心灵的渴求,还有你用骄傲掩饰的脆弱,和用不在乎掩饰的落寞。你曾说,没人爱的人,只能坚强了,可见坚强也不是什么好词。

你可曾想过,为何人不能袒露自己的脆弱?为何人一定要无比强大?是想向自己证明什么,还是向别人证明什么?你背着这个包袱生生世世地奔走,难道不觉得累吗?

听,你喘息了,你的呼吸声无比沉重。你为啥不能放过自己,真实自由地活着就好?

我也不得不叹气了,然后我化作一缕暖风,无声无息地将你揽入怀中,用温暖的气息熨平你心灵的皱褶。我还在你耳边低语,告诉你世界上是有爱的,我想为你展示最美的蓝图,让你看看真爱是什么。

我知道,你是那个一直想吃豆豆糖的小孩,因为你依恋甜味带来的幸福。但幸福的密码其实不在豆豆糖里,它是一线光,就藏在你的心里。可是你只想要豆豆糖,你以为它就是幸福全部的秘密。看着你期待的小眼神,我只好揉了揉你的头发说,孩子,那你就跳入命运的劫火吧,在甜蜜的火焰中锤炼出金睛火眼。到了那个时候,你也许会看到一个新的世界,你也许会变成风的精灵,乘着自由的风儿,在无边无际的宇宙中尽情舞动。

你就别管那些规矩了,尽管自由地奔跑。你可知道,那些奇怪的眼光其实没有力量,连一只虫子它们也无能为力。所以,你何必想这么多呢,你何必用无尽的思虑编织恼人的网?你为啥不虔诚了心,洗掉所有的杂念,在宁静的湖泊中心迎接生命的美妙?

我知道你也是火的精灵,你想在温暖的火焰中舞蹈。我还知道你向往那燃遍宇宙的劫火,你并不满足于一丝暖意。那你就不要伪装了,只管尽情地舞蹈和歌唱。你别管谁来了谁又会离去,也别管那些个若即若离。贪玩的小神仙总是四处留情,稍一流连,就在人间耗了好几个百年。

你还是应我的邀约吧,放下所有的缠绕,我们携手走过这些旅途可好?你做明月,我为清风,我们一起来抚慰这个孤独的人间。

瞧,你笑了。

你在笑啥?

不用告诉我答案,你想笑,就笑吧,最好让笑容充满你的整个生命。而且,不管你笑或不笑,世界都是这样,所以笑一笑也好。

你看,世界在分秒变化着,永不停歇,很多人都被这变化裹挟了,忙到喘不过气也不敢停下。有哪个城市不是霓虹闪烁一直到天明?还有那些车声,它们何曾消失?你问问高速公路旁的那些住户,若是闭上眼睛,他们能否觉出日夜的区别?

世界总是这么忙,很多人都在赶路。他们给自己设定了各种各样的目的地,然后像加满油的赛车,一路奔去。但是,到了又能如何?之后又该如何?没人思考这个问题。就像一个人走着走着,突然忘了自己为啥要走,也忘了自己去往何处,只知道自己不能停下,于是永无尽头地走,永无尽头地忙碌。每天都迎着朝阳送别晚霞,每天都忘记跟夕阳亲吻,直到繁星刺痛了疲惫的眼眸。有时,他们甚至感觉不到月亮的陪伴,因为他们在低着头走路。走啊走,走出千里万里,前面依然是一片漆黑。

晨曦何时会降临?归宿在哪里?不知道。因为顾不上追问。

人们哪有追问的时间?他们甚至不敢有片刻的停顿。一旦停下,就是窒息般的焦虑,他们唯恐被仍在行走的人们远远甩在后面。于是,只能一直走下去,走到青丝变成白发,走到脚步开始蹒跚,却仍然没有停下。

我曾说,死亡是每个人的归宿,但有时想想,也可能不是这样。按佛家的说法,人是有来生的,这辈子是这个人,下辈子可能是另一个人,再下辈子可能不是人。没有人知道哪里是归宿,所有的归宿都只是中途。但人总会忘掉途中的风景,然后一次次重复。重复着兜兜转转,重复着陈词滥调,重复着爱恨缠绵……说不清多少年了,千年万年也像是转瞬之间,人类一直在重复。机械地行走,机械地生活,机械地转弯,一切都像是录好的影片,重放了一次又一次。于是真的是假的,假的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因为那变化永不停息。

快乐在变化,痛苦在变化,思念在变化,永恒在变化,我和你也在变化。

有人便说,世上一切都是魔鬼的玩笑。有道理。但它为啥就不能是上帝的叹息呢?上帝怜悯着期待永恒的人类,但上帝也无能为力。因为,就连上帝自己也不能永恒。

所以,执著地等待,换来的注定是无边的痛苦,永恒只是一个梦。一切都是梦。无边的痛苦也是梦。人们不明白一切都是梦,于是不断地挣扎,想从苦中挣出,无奈却越陷越深。有些人便麻木了,也能忘了苦,甚至以苦为乐,在无尽的折腾中,时而斗志高昂,时而消沉颓丧,终于将人生活成了心电图,忽上忽下,虽然非常精彩,但到头来,都成了“寒潭渡鹤影”后的冷寂。

遗憾吗?我觉得遗憾。但有些人什么也不想留下,活了就活了,苦乐都无所谓,更谈不上遗憾,这样也很好。世界大花园里有无数种花,每一种花都有它独特的风景和气味。只是,有些花的味道,总会让我感到心酸。

你记得写下《短歌行》的曹操吗?你一定记得。他说过,“人生几何,对酒当歌,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但他做了什么呢?他在譬如朝露的人生里杀了很多人,发动了很多战争,最后丢下一切权势地位,丢下一切抱负,死了。虽然作为枭雄被载入青史,留到了今天,但他留下的真是功勋吗?不,在我眼中,那所谓功勋,只是一笔笔的命债,需要他生生世世去偿还。而且,他活着时大概不快乐,要是快乐,他就不会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苦,在他的眼中,也许是一种摆脱不了的宿命。那么他活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到底为了啥?

每当叩问这个问题,每当想起很多像他那样的人,我的心里就有泪水在奔涌。

“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那么,你会笑我吗?

你沉默了。我知道,我心中的沉重,也传染了你。

其实你不用沉重的,因为我的沉重里还有轻盈。瞧,我不是笑了吗?你也笑笑吧。不管你沉重还是不沉重,世界都是这样,苦对很多人来说,都会如影随形。哪怕他们拼尽全力地寻找乐,也找到了一时的快乐,那快乐仍会让他们坠入新的痛苦。明白之前,乐的本质就是苦。

正是因为渴望乐,寻找乐,人才会苦。所以,真正的乐,不能寻找,只能放下。

你不就是这样吗?你放下了许多,才有了如今的笑容。

你知道吗,我最爱看你脸上绽出的春花。它美丽,灿烂,无求,无争,像极了雪地里的梅花。

有人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但人们千百次地回眸,却没有换回昨日的清凉,反倒是壮士一去不复返,远去的鸿雁再也找不到踪迹了。在擦肩而过的十字街口,孤独的人仍在孤独地寻找,想要找到那遗失的过去,从此不再孤独和痛苦。但他找得到吗?找不到。“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他记忆中的那朵玫瑰花,已凋零在狂风骤雨的夜晚,成了永远无法复原的记忆碎片。他只好等待了,可即便等上千世万世又能如何?无非是将旧剧情一遍遍上演。

于是我爬上最高的山峰,用最嘹亮的声音歌唱,我想用歌声在沙漠里种出清凉和绿意,而抬头望我的人,却一脸迷茫。他能听懂我的歌吗?他是否想让漂泊的灵魂靠岸?他是否相信有一座伊甸园在生命彼岸,那里有永恒的清凉和诗意,只等他义无反顾地回眸?

我只好对他呐喊了。我大声地说:“漂泊的你,可曾看到一直等待你的我?你为何要背离光明,逃向漆黑?那里没有亮光,暗夜会将你吞没的!”但他仍用迷茫的眼神望我,那双眸子望穿了千年的岁月,却没有因为尘风的吹拂而变得明亮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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