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子橘

我的父亲,一个五大三粗的乡野村夫,彼时总会打探我的感情进展,“那个,你跟何子橘,现在怎么样哇?”说得多了,何子橘这个菜园味儿浓郁的名字,就被我的家人们,理所当然当成了女朋友的真名,俨然不顾我一遍遍地解释:“是何子珺——不是橘——是珺——”

何子橘也曾拥有一个不值一提的俗名,那个名字与一个抛弃了她和她母亲的香港男人有着深刻渊源。而那个男人,自打她出生起,就不曾出现过。在她淡淡提及那些失落的过往时,我从不主动打岔,只是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了解了她如何痛恨自己的出生,听她讲述自己给自己改名,那些懵懂却满怀恶意的小学同学,却对这个突然改名的女孩指指点点。我们曾三天三夜,电话不间断地述说往事,聊起各自的童年、未来,聊起对方是否是自己的灵魂伴侣。

那是一只让人无法释怀的五月虫。在你们的短暂恋爱中,你最担心如果注定要分别,未来的苦难她该如何捱过,而她通常毫不在意,并会不时为你拧开瓶盖,搬弄重物,出门时还牵着你的手,走在道路前方。我记得她说起过,搬家时她是如何一个人,将那一整屋的东西从一楼搬至没有电梯的六楼。你可以想象,一个不到一米六的小个子女孩,如何费劲推着盖住她身躯的箱子一步步走上台阶的模样。

得体的家教将她培养成了生活的多面手,却无法磨砺那颗敏感而脆弱的心。她无时无刻不在打量外界,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夜莺,歌声总是颤颤巍巍。这只夜莺总是藏在我身后,跟我的同事打招呼。那是美好的2018年,与如今死水一潭的工作和无踪可觅的爱情相比,那时一切都充满希望,我的幸福近在咫尺,未来像大多数爱情电影结局描绘的那样值得期待。那个我与同事加班的深夜,她固执地傻乎乎地下楼为我们购置夜宵,却对那些她平时万分馋想的烧烤提不起食欲,最后在困意中,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睡了过去。一开始她在地球另一侧,我在这半球的黑夜里,爱情在每个夜晚肆意流淌,那些远渡重洋的电波,真的将她带到了我的身边。这个坐在我身旁熟睡的女孩,那样真实,不是凄苦的美梦,不是迷迭的幻觉。她坐在触手可及的位置,我有时摸摸她的手,有时亲亲她的脸,真实得不可思议。她是我的女朋友,我的宝贝,我的灵魂伴侣。

家人一度对这个远方的姑娘感到怀疑,警告我看好自己本不鼓胀的钱包,以防被外面的蛇蝎女人掏空,直到一次视频通话后,他们才打消了疑虑。那时我们正坐在何子意大利托斯卡纳大区的家中,何子猫在我身后,朝我的家人们打招呼。窗外是欧洲的凄冷冬日,和一条汩汩流淌的小河,远处的山顶覆盖着白色积雪,但何子说那可能不是雪,而是白色的大理石。就是那个名为卡拉拉,自古以来就盛产着大理石白,米开朗基罗和罗丹也钟情的小镇。

但无论是在米兰,在罗马,还是小镇,艺术都与我们无关,任何地方,对我们来讲都只是一个地方。她是一只快活的火鸡,试图带我到处奔跑,我却希望只要她在身边就好,哪怕哪儿都不去,就躲在屋里,靠那台功率衰弱的取暖器御寒。那十天简直短得不能再短,时至今日,我仍然怀念跟她在寒风中拥抱的每一刻,怀念在欧洲的老式火车上相拥的每一刻,怀念即便是短短数日,也发生了无数争吵的每一刻。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我们去另一个城市,吃完自助餐回家,凌晨十二点的火车站,手机里传出的春晚的喜庆,地中海的寒风掠过两个站台上的黑人、一个青涩的年轻小伙子,直接扑在了我们脸上。她开始瑟瑟发抖,我努力抱住她,生怕她会丢失,但无济于事。

我的外婆,则会经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咪着那双充满忧思的眼睛,琢磨那个城里的姑娘来家中下榻时,客房该如何分配:文跃(我的小名)喜欢睡硬板床,一直睡朝北的小隔间,但到时可不能任性,一定得跟橘子睡朝南的那间席梦思,棉被床单都要全新。那个姑娘在视频里腆着圆滚滚脸蛋问酸菜怎么做,想必是个勤快人儿,加上长得又可爱,家里条件又好,还有文化——我怕人家看不上你哦,外婆时常为我担忧。我们家庭这个条件,能不能给人家幸福呢,你又能不能给人家幸福呢?实在不行,跟何子成不了,就算了,甘松台的那个姑娘也还不错……

何子橘也有外婆,佝偻的体态和不再灵巧的步伐也掩饰不住她那脑子里的精明。在我们浪费了整个上午于睡梦中时,她早已准备好早餐,等我们坐下,再不紧不慢地说:“磨磨蹭蹭是干不了大事的。”何子不止一次表达过留在深圳的意愿,最根本的原因就是那座城市住着她的外婆。在一次有关她的家人与我重要性的假设中,她告诉我何外婆的地位不可言喻。

何外婆曾将一袋花草种子塞到我手里,委托我带给我的外婆。我如实照做,也在脑海中刻意记下了何外婆打开袋子时脸上的惊诧和喜悦——那一刻她在想什么呢?肯定不是一份礼物那么简单。两个年纪相仿却素未谋面的外婆,第一次产生联系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我的外婆或许已经将其当作两个家庭联姻的信物。

可惜事与愿违,分手的半年后,外婆还是知道了,明年的春节,何子橘是不会睡到那床席梦思上的。这也正应了家人的忧虑,他们或许正为我的婚姻在家乡寻求一个保底选项。

“我说啊,包括你的工作,实在不行也回来吧,去遵义,或者贵阳也好,离家近一些。”电话里传出我爸的声音,“其实啊,本来就不是一类人,没必要强求。”

不是一类人吗?我不相信。

“她就是另一个我。”我对同事说,“只有她能懂我。”

“可这杯子的图案,和你的微信头像,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不会告诉他们,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希望她也是。


昨晚,在悲伤和愤懑中,我将她骂走,警告她赶紧消失。因为任何她的痕迹,都会让我万分痛苦。醒来后,发现果然没有好友申请,内心非常失落,但又松了口气。

可就在刚才,写这篇文字的过程中,撕心裂肺的抽离感从心脏迸出,接着是肾脏、肠胃,进而席卷全身的每一个毛孔,一次又一次,如浪潮般涌来,让我一度无法敲击键盘,只能趴在桌前,等眼泪流干。我记得,上一次有这样的感受,是刚在一起的时候,从南京回来后的那一天,洪荒巨兽吞噬了我整个身体,那是一种无法抗拒的、急迫得需要立马满足、如吸食鸦片后产生的渴望,我知道,那是思念的感觉。所以,我又把她偷偷加了回来,希望她不要发现。

可是,未来要怎么办呢?

你可能感兴趣的:(何子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