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拉里斯星》1 — 性别政治下的话语困境

如莱姆在《索拉里斯星》中所写:”人类已经着手与其他世界、其他文明相接触,却还没有完全了解自己的犄角旮旯,自己的死胡同和竖井,还有自己被堵起来的黑乎乎的门户, “ 宇宙中最神秘的不是外星生命,而是人类自己的潜意识和记忆。我们在文化研究中树立他者,用自己的话语诠释他者,从他者的视角审视自我。然而在人类语境中,惯性思维阻碍了所有人类探索潜意识的尝试。欲望,创伤消逝于人类的记忆,被压抑,被愚蠢但可接受的借口而覆盖。索拉里斯星的发现是对于人类中心主义的一种终极拷问,它使人类自从狩猎-农耕社会以来发展的实用主义与父权思想摇摇欲坠。被奉为圣经的道德准则变得矫揉造作。在海洋面前,“人类”的精神被撕裂,解构,分析,  其中刺激性最大,也最阴暗的部分被释放投射为“客人”, 它们如鬼魂般缠绕着降临的研究者。但我们依然把握着自己习以为常的话语霸权,妄图在“作用”的语境中理解海洋的存在本质,而海洋作为所谓的“智能生命体”,通过制造“客人”这样的方式来学习研究人类。但意识对于海洋来说是一个复杂的概念,因此”客人“的意识并不是一蹴而就,而是随着与人类主体的互动以及对于主体记忆的提取而渐渐丰满(讽刺的是,这一切还是以人类为中心的推测)。在此过程中,海洋作为人类眼中未知的 ”客体“,与人类互为主体。透过海洋的视角,人类瞥见了自我的意识。但这就如潘多拉魔盒,一但打开就会使人类陷入自我的地狱,被痛苦,惭愧,焦虑所折磨。

I: 男性霸权的投射

在《索拉里斯星》中,海洋以”来访者内心里被压抑的记忆或想象“为蓝图制造了客人。 海洋透过记忆表面窥探来访者的内心,使用人类语境下的情感为来访者创造一种意识的假象,挑战人类对于实体的定义。客人在初期是只具有物理特征的实体,与海洋中变幻莫测的“模仿体”并无两样。随着海洋对于附着体意识的进一步挖掘,客人演变成具备人类同理心的混合体,尝试在一个与人类社会分隔万里的外星钢铁研究站中定位自己的身份。当真相揭晓(客人作为来访者潜意识的衍生品),而来访者沉溺于压抑欲望与记忆的释放时,客人的自毁倾向导致了双方的揪扯,酿成伦理悲剧。

《索拉里斯星》的故事从凯尔文的视角出发,而“哈丽”是他的客人。哈丽的出场极具性意味。“她身穿沙滩裙”, “她赤着脚”“她薄薄的布料在她胸前绷的静静的”。弥漫着情欲,甚至带着男性对于女性凝视意味的身体描写刺穿了凯尔文对于哈丽道德上的愧疚,扒开了他潜意识中最原始的性欲望。此时的哈丽没有阅读人类感情的能力,“惊人的敲击力量”和“大剂量安眠药的无用”昭示着她的非人性。在此过程中她被贬低为物品,满足凯尔文欲望的性爱工具。但力比多的释放并没有给他带来直接的愉快(pleasure), 相反,压抑作用带来了焦虑,刺激凯尔文通过安眠药和火箭的方式摆脱和毁灭自身欲望的投射体。

进一步分析,索拉里斯星的海洋是人类的研究对象,而“客人”作为海洋的产物,成为研究者眼中“未知的他着”。值得深思的是,《索拉里斯星》中的客人都是以女性的形式存在。在人类文明中,海洋是自然的一部分,它捉摸不透,即代表孕育也象征毁灭,与传统父权话语中对于女性的表述 (representation) 相吻合。这种联想与表述深深嵌刻在人类群体的共同记忆中,成为人类文化产品的一部分。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威廉布雷克将地球比为“泥土主母”,印度教种姓社区Baidya流传着一种说法:用犁撕裂地球母亲的乳房是一种罪过。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当人类对于父亲在生育中的作用一无所知时,男性认识到女性在传宗接代中的重要性。由于这种和土地及女性身体相连的神秘生育能力,她们与男性承担相称的农业劳动,享受着与男性同等的地位。但随着社会实用智慧的增长,男性凭借着身体上的优势制造工具,颁布法律,变得富有和强大,女性也随着社会整体效率的提升回归家庭。在此过程中,男性认识到精液在生育中的作用,于是一种传统的父权诠释诞生了:父亲可以随时通过性交来传递血脉,而女性则被后代捆绑,被物化为生育机器,成为男性的附庸。Homo Faber (制造事物的人,男性)在社会制度及科技的进步中通过占据了上风,成功取得话语权。从此他是秩序及成就,而在他的眼中,女性的身体(与男性不同的发育规律,生殖系统)象征着神秘,混乱,给男性带来恐惧与焦虑。女性成为了“神秘的他者”(the mysterious others)。正是因为这种来自未知的恐惧,女性在文学作品中与同样神秘混乱的自然意象相配对,成为《索拉里斯星》中深邃迷人的海洋。 莱姆浓墨重彩地描写男主角凯尔文对于哈丽身体这一神秘客体的探索。“我朝她弯下身,掀起她的短袖。就在她胳膊上小花似的牛痘疤痕下方,有一个小小的红色针眼。” “我检查是在检查她的身体摸上去像不像一个暖乎乎的普通人体。”“我把它摇了摇,里面的血已经凝结了。”“她的气管,喉咙和肺部全部都被灼伤了。”莱姆运用了大量甚至属于肉体恐怖(body horror)范畴的文字来无限放大海洋-也是哈丽作为一名女性的身体,给凯尔文带来的痛苦与焦虑。同时,“我”和“她”两个人称代词的并列对比也不断强调着哈丽在男性视角中作为“他者‘的地位。因为哈丽是凯尔文潜意识的投射,我们在两人的交互中看到了凯尔文脑海中对于女性身体根深蒂固的父权表述。

客人的意识是不断发展的,而凯尔文潜意识中对于哈丽的诠释也过渡到了精神层面。在父权话语中,女性是残缺的,不完整的。根据圣经, 上帝耶和华以亚当身体中一根无用的肋骨为他制造了伴侣-夏娃。以统治(dominance)及操控为基础的男性气质(masculinity)在这一刻被建构出来。男性真正升华为卓越(transcendent)的人。相反,女性的存在是相对于男性的,甚至女性生存的唯一意义就是凸显男性的生命价值。而在《索拉里斯星》中,  哈丽内心有一股神秘的力量阻挡着她与凯尔文的分离。她与这股力量斗争着,却无法越过“独处”这个难关(哈丽对凯尔文哭诉道:”我愿意离开,天哪!我真的愿意,可是我做不到。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只有凯尔文的存在才能减轻她的焦虑(我觉得我必须总是……能看见你才行)。同时这种变态的“附庸欲”激发着客人超人的力量(即使把她换成一个钢铁之躯的机器人,也不可能让足有八吨重的火箭这样抖个不停!)。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看,当一个人总是无法完成一件简单且符合常理的事情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此人在潜意识中根本就不想这么做。哈丽的行为表面上由她的自主意识驱动,但实际内核却是凯尔文潜意识的投射,体现的其实是“男性”凯尔文对于“女性”统治的欲望。在未来社会,男性霸权的直接体现更有可能会受到社会舆论的谴责,因此不平等的权利关系可能以更加隐晦的方式彰显出来。这种占有的欲望在社会上渐渐变成了如性欲一样的禁忌(taboo), 成为被暂时压抑与驯服的对象。索拉里斯的海洋就像就像一面照妖镜,把人类所有黑暗阴森的欲望都释放出来。但潜意识欲望的满足却并不体现为浅显的快乐,反而由于检查作用被转化成焦虑或自尊心上的羞辱感。(当一个人的潜意识被揭穿时,他总是会激烈的否认和反抗)。因此凯尔文对于哈丽强烈的抗拒可以被理解为一个人欲望被满足时潜意识对于社会禁忌的徒劳反抗。

人类社会之间男性与女性的权力关系在凯尔文现实世界中的情感经验中有所体现。回顾描述凯尔文地球生活屈指可数的材料:“她吸毒的做法突破了我对她所设下的底线,因为我料到她没有胆量做出出格的事情,所以我想通过抛弃她的方式伤害她,我知道这一定会伤透她的心,让她放弃我认为对她有害的生活方式。” “我”是知识的探求者,“我”对“她”了如指掌,“我”最清楚她想要什么,因此“我”应该引导“她”做对“她”有益的事情。“我”的知识催生了权力,而权力又促进了知识的积累;”我“作为知识的掌握者,对”她“的统治是理所应当的。但与凯尔文的预期相反,哈丽反抗了他的诠释。她通过自杀的方式推翻了凯尔文深信不疑的“知识”,以牺牲生命的方式来弥补两人权利关系上的差异。

莱姆于《索拉里斯星》中对于客人哈丽的详细描写是对于主角凯尔文的一次精神分析,过程中女性在现代社会中的话语困境被有意或无意地揭露出来。而这也使人类给自己盖上的“文明”遮羞布荡然无存。

你可能感兴趣的:(《索拉里斯星》1 — 性别政治下的话语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