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雨

  小时候的我,除了盼过年,就是盼过流火的夏天。

  不是因为在宁静的午后,可以用绿叶粗枝搭起小帐篷;也不是因为可以在苇叶葱茏的池塘里捞虾摸鱼,仅仅是那时的雨。

  入伏后,太阳发威,把大地变成巨大的暖床,一遍遍地晒着,让人不得不躲在屋里。午后,轰——隆——隆,几声闷雷远远传来,湛蓝的天际飘出几朵白云,渐渐地,棉朵似的云朵变成浅灰色。呼——起风了,屋后的那棵大榆树晃着粗壮的手臂,院中梧桐树上的叶子在相互击掌。

  轰隆隆——轰隆隆,先前的几朵云已铺展了小半边天空,仿佛是谁打翻了墨瓶,那一大片看不出形状的黑云在天空横行,风不遗余力地协助它。清爽的风变得强劲,压得邻居家核桃树的枝丫一次次伸进我家院中。天色渐暗,迅速生长的乌云遮盖了天空,低低地压下来。

  轰隆隆——咔嚓嚓,长长的闪电撕开乌云的帷幕,转眼又被挡在云后。啪啪,豆大的雨点砸下来,地上的小雨坑周围腾起灰尘。啪啪啪,小雨坑越来越密集,地面变得湿漉漉的。

“淋湿了?”

  “雨下得急,我想把那点活干完,可雨不干,紧回慢回,也淋湿了。”两个从地里回来的大人不紧不慢地唠着。

  哗哗哗哗,茫茫雨幕笼罩下的广袤大地,响彻着雨的喊声。地面已汇成一条条小溪,眼前的雨串成一条条粗实的雨链,射向大地,地上绽开层层叠叠的雨花。风急雨吼,野草恭敬地匍匐在地。挺拔的树木有些不服,一遍遍被疾风猛雨压弯,又一次次直起身躯。天地间漾满了各样的力量,彰显着各方的博弃,站在屋檐下的我为之深深着迷。

  胡同里的水能没过脚脖了,浑浊的水急切地往村口流去,在那儿,有从不同的胡同里流出的水相互吸引着,汇成一股颇有气势的水流,冲出村口,流泻过村边的玉米地里。

  雨势渐弱,天空变得亮堂堂的,被雨洗后的斜阳透着清凉,和气地望着大地。

  吃过晚饭,嗬,我惧怕又兴奋的节目要上演了。和小伙伴一起,拿着小桶,到村外大堤里那一大片杨树林里去。

  雨珠还在草叶上晃动,一脚踩上去,凉凉的,光溜溜的。我总担心会踩到小青蛙或是藏匿在草丛中长长的家伙,会拿着棍子狠狠地拨动草丛,双眼不停地扫视着草丛间的一个黄豆般的小洞。拿小棍一挑,洞口立马变大,这就有希望了。蹲下来,小心地把洞口挖大,你会看见两只褐色的锯齿状的螯也在挖土。等它一点点探出穿着盔甲的身体,你只需用手一捏,把它从洞里拽出来,它笨拙地挣扎着。用这种方式去挖,雨后是最好的。

  若天色再暗,你要拿手电筒往树干上照,如果看到一个突起,会不由得屏住呼吸去仔细辨认。那个突起若是纹丝不动,你就得换目标了。若它缓慢地往上爬,那就不用客气了,爬树捉或用棍子捅,全都随你。

  捉到的带壳知了,回家一清洗,要在第二天太阳升起之前,或火烧或油炸,是一道美味。而我,只乐于捉,吃嘛,想想它的样子,就没什么兴趣了。

  入伏三场雨,大人们都这样说。那时,的确很准。三场猛雨后,玉米叶油亮油亮,显出墨绿色。老人说,晚上能听到玉米拔节住上长的声儿。对于疯玩了一天,倒头就睡的我而言,从未听过。但几天后,我会不经意地发现,原先和我个头差不多的玉米,竟要我仰视它了。

              那时的雨(二)

  儿时的夏天,除了急切的三伏雨,还有绵长的雨,下起来不急不躁,哗啦啦,淅沥沥,淅沥沥,哗啦啦,这声韵分明的曲调悠然地响着。

  这样的雨,往往在出伏时。它没用响雷宣告上场,也不用霹雳给它掀开天幕。或在某天早上,推开门,一股清凉而湿润的气息吸进鼻孔,穿鞋出门,任雨丝飘落在头发上,沾在衣服上。它像柔和羞怯的姑娘,就那样轻悄悄地和大地低语。

  这雨下过两天后,夏天燥热的暑气完完全全被消解了。大人们干不了农活,男的聚在谁家屋檐下上天入地地乱侃,女的呢,在正屋地上铺开席子,给孩子缝制过冬的棉衣。我们呢,不能去山坡上撒野了,便在铺开的席子上打滚。妈脾气好,只要我们的嬉闹不搅乱她刚铺平的棉花,她会笑吟吟地扯着线,时不时和手里拿着鞋垫的邻居婶婶聊以前的事。能和终日劳作的家人,这样闲适地待着,是我记忆里最温馨的画面。

  雨下着下着,就没意思了。烧火的柴火湿漉漉的,好不容易点着,还冒着浓烟,呛进鼻腔,喉咙里也辣酥酥的。被子也浸润了湿气,摸一把,粘粘的。进了屋,一股浓厚的霉味。可这雨一点儿也不着急,你越盼着它停,它反而哗哗啦啦,把院里梧桐树的叶子打落一地,枝头上稀疏地能清清楚楚看见铅灰色的天空。

  “河滩涨水了。”早上出门的邻家叔叔说。扒拉两口饭,撑着伞往河边跑。村边的玉米地有了雨水的滋润,格外粗壮。往前是一大片杨树林,林里的小渠里漾满了雨水,正缓缓地流过路对面的菜地里。

  沿着路,走到河堤上。河堤里是一排大柳树,以我那时的手臂从没有合抱住一棵。

  十几个大人站在河岸上,看五六米宽的河水急匆匆地往下游赶去。裹挟着泥沙,河水黄而浑浊,上面时不时漂着枯树枝。看着看着,河水又漫过旁边的石头,心里有说不出的兴奋,还有盼望。雨呢,依旧没头没脑地下着,哗哗哗,只唱这个调儿。

  “男的带锨去河堤。”又一个早上,天色微明,村里的炊烟还未燃起,一个声音在村前村后响起。难道——我急切地等着天亮。

  叫上小伙伴,我们兴奋地往河边跑。看到了,看到了!那片杨树林下白亮亮的。站在路口,十几米的河床被铺满了,河水呈暗褐色,水缓缓流着,河面上竟然有一个帐蓬?噢,原来是盖了塑料布的麦秸垛,圆鼓鼓地,整个儿浮在水头上。看,哇!一块大石头在水里趔趔趄趄。

  看大人们在杨树林的上面忙碌,我们也趟水过去。原来是洪水把大堤冲了大口子,水迫不及待地灌进杨树林。平时挖知了的草丛,只露出叶尖在水面上晃荡。这儿,成了我们的乐园。不必担心水面是否有深坑,这块林荫地谁没踩过几百次?哪儿有窄窄的田垄,哪儿是平整的草地,小脚最知道。

  最妙的是杨树林会收纳一些随洪水而来的东西,一大把带着青叶的花生,一块扯着红薯秧的粉皮红薯。我们如同寻宝一般,趟水在每棵树边盘桓。找到了,白亮的花生,透着汁水,里面的仁儿小小的,白嫩的果实还未饱满。对我们来说,视若珍宝。

  说也奇怪,洪水涨一两天,绵长的雨便停了,被雨洗过的蓝得晃眼的天,一轮太阳显得光亮而硕大。洪水归拢在窄窄的河道里,河水渐渐清澈。洪水淌过的河床,一窝窝软软的沙,又成了我们的游戏场……

  清清的河水不深不浅,刚没小腿肚,不急不缓,恬静地流淌着……

  那时候,这样的雨四年一次,这样的好水一直流着。直到后来,有人发现除了山里的金矿能一夜暴富,还有中上游的河沙,几千万年,甚至上亿年的水流,河沙中也裹挟着财富。于是,河床,沿岸的土地,挖开、抽水、洗沙,一个个深坑,像极了无助绝望的眼睛,惊恐望着天空。虽然事后进行回填,含水层彻彻底底破坏了,往日的清溪不见,往日的河堤不用再修,往日汇集欢乐的河床痛苦地袒露着身躯。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攫取的财富装入个人的腰包,那时的雨只下在那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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