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南瓜

人越老，越讨人嫌，有句俗话叫“养老日日嫌”；南瓜则不然，越老越招人爱，因为它是老来俏。对老南瓜的记忆，铭刻在儿时的味觉里。经验说了，越是长得麻皮疙瘩的南瓜，吃起来越粉，越甜。因此，对于老南瓜的评判标准应该是：越老越倩，越丑越美。
立秋已过，瓜熟蒂落，老南瓜简直成了可爱的孩子，它们脱离干枯的瓜藤，被主人温柔地抱在怀里，一个个抱进农户家里。从此，它们与主人朝夕相处，在阵阵目光的挑剔下，一个个找到自己的归宿。皮肤最光滑的老南瓜，结局最是悲惨，因为它们长得太不农民了，华而不实，主人狠狠心，拦腰一刀，挖出肚里的籽，有时干脆连籽也不要，直接将它赐给猪们吃了，猪从未吃过整个的南瓜，简直就当它是天上掉下的哈密瓜了，所以吃起来哼哧哼哧地舒服。麻皮疙瘩的南瓜，也能上餐桌，但不是做蔬菜，而是当点心，切块后与番薯一起放镬里煮，那是可以招待大小客人的。上等的老南瓜，必定要留到农历七月半，剖杀后煮熟了，去皮取红瓤，拌在米粉里，揉成黄灿灿的南瓜饼。挨过七月半的老南瓜们，大抵另有用场可派，或盖米甏，或盖菜甏，一个前提是，这样的老南瓜必须是扁圆的，它的瓜蒂正适合拎提。那时候，农民家里的床底柜边甏口缸沿，处处有老南瓜的影子，它们与主人一起，苦度艰难的岁月，从夏天到秋天，从秋天到冬天。
最正派的老南瓜，应该呈扁圆形，黄婆一样的脸色，麻子一样的皮肤，就像现在的四等男人，中规中矩，敦厚老实。若要出众，图一夜出名，必须在“麻”字上下工夫。麻的确有所讲究，百姓眼里，麻点很小很密的细麻，算不得真麻，只有麻出黄豆般密密的斑点，且通体全麻，才堪称真麻，这样的老南瓜，在南瓜队伍里，一定是潇洒英俊的，想必它让很多同类在成长过程中泄了气，这样的瓜如果煮熟了不甜，那真是老天瞎了眼。除此以外，老南瓜想出位，还有两条途径：一是往大里长，大过面盆，或大如怀抱，长得像财大气粗的老板，那必定能得到主人和客人的啧啧夸奖；二是往长里长，头部瘦若臂，尾部壮若腿，中间最好扭来扭去，站起来有小孩子一般高，那也是非常另类的，定会被主人像宝贝一样持久观瞻。
我们叫剖南瓜为杀南瓜，那的确有一种残忍的味道。因为老南瓜总是招人喜爱，所以一刀劈下去的时候，的确有些肉痛心痛。肚里显得空虚，空荡荡的无比落寞，但瓜籽依旧嵌在血淋淋的红瓤里，我们称之为肚肠，将南瓜籽挤出洗净，放墙头暴晒，以后放露天电影时可炒熟了嗑。然后把两瓣南瓜顶在头上，到塘里去清洗。下镬前，还要一刀刀坚强地斩，虽然没有骨头，但老南瓜很有骨气，所以不得不用些力气，斩前那把菜刀，最好放在缸沿上嘁嘁嘁地磨划几下。然后将南瓜斩成狭长的一块块，一个南瓜可以斩成几十块。南瓜蒂头是万万不可忘记的，必须留意，必须斩成方形或圆形。南瓜虽然还是南瓜的味道，香喷喷的，软绵绵的，甜蜜蜜的，但握着蒂头吃南瓜，就别有风味了。这个蒂头是很稀奇的，没有蒂头的南瓜一定没有吸引力，否则，大人小孩为什么非要争着抢着吃煮熟了的南瓜蒂头呢。
一个老南瓜能平安地踏进家门走进肚里，说起来也真不容易。一个嫩南瓜变成老南瓜，不知道经过了怎样的躲躲藏藏和掩掩饰饰，为此南瓜的主人煞费苦心了。当南瓜在藤蔓上摇头晃脑的时候，主人就在仔细地考察了，考察哪个该当菜吃，哪个有培养前途。有资格成为老南瓜的，有的自己竟也晓得处境的危险，所以很聪明地躲进了草丛，或借几片南瓜叶遮挡人们的视线。笨蛋南瓜就不行了，笨蛋南瓜真是笨得不转弯，把自己的身体和思想彻底暴露在外面，害得主人三天两头拔草遮盖，但是，主人的狡猾敌不过贪玩的孩子，偷你一个老南瓜是不犯法的，何况笨蛋南瓜自己又不会申辩，那就只好被人偷摘了去。所以，越老实的南瓜，越是被人欺负，我不偷你就用皮枪弹你，你有什么办法。还有的南瓜，待遇特别高，主人怕它们从瓜棚上掉下来，特地为它们套了篮子或簸箕，好像担心孕妇流产似的，让人觉得好笑。不过，那个躺在篮子或簸箕里的老南瓜一定也在咯咯地笑，它一笑，就越发地麻皮疙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