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3年(更始元年)6月,南阳郡首府宛城,一场盛大的婚礼正在隆重举行。
她身着鲜红嫁衣迈过朱漆门槛,在喜娘的指引下手持羽扇,款款步入府院中庭。在中庭尽头,他同样一身红色吉服,身材颀长,丰眉朱唇,鼻梁高挺,额头饱满。四目相对之际,他的眼神中除了喜悦,还有着几许与年龄不太相称的羞涩;当她缓缓却扇,露出沉鱼落雁的惊世美颜时,灿烂的笑容如明媚的阳光,洒在这对新人四目相望、深情缱绻的脸庞上。
他便是刚刚在昆阳城下力挽狂澜的盖世英雄、更始皇帝麾下太常偏将军刘秀,她便是他魂牵梦绕的爱人阴丽华。
这一年,他28岁,她19岁。
她的父亲阴陆在原配夫人去世后续娶了她的母亲邓氏。邓氏的族侄邓晨成年后迎娶了刘秀的二姐刘元。因为这层关系,他和她彼此相知已久互有耳闻。
她出身名门,祖上是春秋时期齐国名相管仲的七世孙管修,因迁居楚国被封为阴大夫,后代遂以阴为姓。秦末汉初,阴家迁居南阳郡新野,因善于经营产业逐渐成为当地首屈一指的豪门。长达后的她落落大方又楚楚动人,南阳郡众多世家豪门子弟倾慕她的才貌,提亲之人络绎不绝。大哥阴识却不愿委屈她,因为阴识知道,妹妹非寻常女子,必待非常之人。
他落魄王孙,世居南阳郡舂陵乡,汉景帝庶出后嗣。相传他出生那年“有嘉禾生,一茎九穗,县界大熟”,父亲刘钦便给他取名“刘秀”。他九岁丧父,由叔父刘良抚育,长大后勤于农事又折节好学,深沉大度又谦逊谨慎,被轻财养士立志推翻王莽暴政的大哥刘縯视为胸无大志;然而在种地贩粮之余,他悉心了解时政,密切注意社会环境,“具知闾里奸邪,吏治得失”。他渴望真正的机会到来,协助大哥“复高祖之业”。
公元22年(新莽地皇三年),他和她的命运都被滚滚历史改变:这年10月,他追随大哥刘縯,联结姐夫邓晨和宛城李通兄弟等豪杰起兵反莽,号称“柱天都部”;与此同时,她的大哥阴识从长安辍学归乡,率宗族宾客千余人投奔了刘縯。他和她的人生第一次有了交集。
身在新野,她不时能听到关于他的讯息:得知柱天都部在小长安聚遭到新军偷袭,他的二姐她的表嫂刘元与女儿不幸遇害,她泪如雨下;得知他与大哥刘縯联合绿林诸部号称汉军,在蓝乡突袭新军焚敌粮草杀敌两万,为小长安聚的亲人们报了血仇,她欢欣不已;得知刘玄被绿林诸将拥戴称帝复汉,他仅仅被封为太常偏将军,她替他委屈;得知王莽派遣四十二万大军攻打他驻防的昆阳,她为他担心。而当他智勇双全,亲率13骑突围,带回万余援军以弱胜强,斩杀王寻解围昆阳名扬四海,她为他骄傲。
戎装在身,他也无时无刻不思念着她:少时听二姐姐夫提到她的家世性情才貌,他便心生爱慕;长大后到长安太学读书,他便许愿“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发誓功成名就让自己配得上她;阴识起兵,他一直担心身在新野的她是否一切安好;昆阳一战成名威震四海,他恨不得第一时间与她分享死地求生后的喜悦。
终于,在亲朋宾客的祝福中,他迎娶了日思夜想的她。然而这对新婚燕尔的夫妻不知道的是,暴风骤雨即将来袭,他们的人生和婚姻危机重重。
婚后不久他率兵攻取颍川,噩耗如晴天霹雳般砸到头上:大哥刘縯功高盖主,为属下刘稷申辩落入更始帝刘玄和绿林将领王匡张卯等人的圈套,二人一同被杀。他自小追随崇拜的大哥含冤而死,他不但不能抗争报仇,反而要向仇人俯首。因为他知道,自己还很弱小,弱者的抗争和哀鸣苍白无力,只有积蓄足够实力,才能为大哥平反昭雪,才能实现大哥匡时救世的心愿。
自从回到宛城见过更始帝,他诚惶诚恐谢罪,不敢为大哥服丧。柱天都部被更始帝拆散,原本追随刘縯起兵的刘氏子弟和南阳豪杰纷纷离去,他们痛骂他是懦夫。只有她和主簿冯异知道,他独处的时候为大哥哭泣,奔涌的泪水早浸湿了枕席。
更始帝让他赴洛阳整修宫室,他能感受到皇帝的猜忌,为不连累深爱的亲人,他把大姐刘黄和侄子们送回舅舅家,把小妹伯姬托付给正直重情义的李通,也把她送回了新野娘家。她本不愿与他分离,但他心意已决,夫妻只能执手相望期盼重逢。
分别的日子里,她听到了太多关于他的消息,或好或坏:得知洛阳百姓对更始君臣不屑一顾却盛赞他和他的下属有“汉官威仪”,她既骄傲又为他担心;得知他买通更始帝的宠臣曹竟父子,受封破虏大将军代行大司马事持节巡抚河北,她为他龙出生天而开心;得知他在河北广布德政大获民心,她为他再展宏图而欢喜;得知算命先生王郎称帝邯郸,悬赏十万户抓他,她为他忧心忡忡。当他迎娶真定王外甥女郭圣通的消息传来,她心痛如绞,但能理解他联姻真定王稳固后方、消灭王郎经略河北的苦衷。
分别的日子里,他始终牵挂着她:得知她随二姐夫的堂侄邓奉从新野迁居淯阳,未卷入更始迁都后的战乱,他悬着的心终于安定了几分;在持节北渡被王郎追捕的狼狈日子里,他日夜思念着她;为壮大实力消灭王郎,他被迫娶了真定王的外甥女郭氏,想到她独守空房的苦楚,他愧疚不已。
当他大破王郎降服铜马,即位称帝光复汉室,他迫不及待地派人将她和姐妹们接入京都洛阳,他要加倍补偿这些年对她的愧歉。
真定王谋反,他当机立断予以镇压。郭氏失去了舅舅的庇护,而她的哥哥阴识弟弟阴兴却屡建功勋。他要亲手将天下最尊贵的后冠给她戴上。
然而,她谢绝了他的心意:郭氏为他生下了长子刘强和次子刘辅,分别数载她却尚无所出;郭氏一族在河北树大根深,与他麾下的文武功臣关系匪浅,她不愿因一己之身让他再度陷于非议和困境。
无奈,他立郭氏为后,立刘强为太子,封她为贵人,用无微不至的爱补偿对他的愧疚:建武四年(公元28年),在征讨叛臣彭宠的途中,随征的她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刘阳。而后多年,他与她又孕育了四个儿子三个女儿,儿女绕膝共享天伦之乐。
他对她的宠爱历久弥坚,郭氏却饱受冷落,不满与日俱增。更让郭氏担忧的是太子刘强才具平平,而她的儿子刘阳天资聪颖勤勉上进,对度田不实原因的分析“河南帝城多近臣,南阳帝乡多近亲”一针见血,对原武民变网开一面的处置策略老练精当,让刘秀赞赏不已。
为了打压她和刘阳,挽救自己和儿子刘强摇摇欲坠的处境,郭氏居然祭出旁门左道:建武九年(公元33年),一伙人闯入新野阴家,杀害了她的母亲邓氏和弟弟阴昕,噩耗传来她痛断肝肠。
新野阴家百年望族又是外戚豪门,如此声名显赫居然有“强盗”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肆意妄为。他怒不可遏,却苦无证据无法追究,只得下诏以最隆重的礼节寄托对她的怜惜和对逝者的哀思:
“吾微贱之时,娶于阴氏,因将兵征伐,遂各别离。幸得安全,俱脱虎口。以贵人有母仪之美,宜立为后,而固辞弗敢当,列于媵妾。朕嘉其义让,许封诸弟。未及爵士,而遭患逢祸,母子同命,愍伤于怀。《小雅》曰:‘将恐将惧,惟予与汝。将安将乐。汝转弃予。’风人之戒,可不慎乎?其追爵谥贵人父陆为宣恩哀侯,弟昕为宣义恭侯,以弟就嗣哀侯后。及尸柩在堂,使太中大夫拜授印绶,如在国列侯礼。魂而有灵,嘉其宠荣!”
建武十五年(公元39年),他和她的小儿子刘衡不幸夭亡,他们再次承受了巨大的丧亲之痛,而郭氏却仍旧心怀怨怼屡屡拂逆他的教令,在他眼里已成了“既无《关雎》之德,而有吕、霍之风,岂可托以幼孤,恭承明祀”的毒妇。忍无可忍的他于建武十七年(公元41年)下诏废郭氏皇后之位,改立一生钟情的她为后。
成为皇后的她恭俭仁笑如故,每当提到父母阴陆夫妇,无不未语泪先流。他见了也不免叹息哀怜。
中元二年(公元57年),他崩逝于洛阳南宫,享年62岁;7年后,她亦寻他而去,享年60岁,与他合葬原陵。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刘秀和阴丽华,大概做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