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清荷夜雨十年灯(中)


满京城的荷花开了又败了~



临安传来军报,莫家军以千人之兵抵蒙古军万人之力誓死守城,血战三日,两军皆败。最终蒙古军撤退,莫家军死伤过半,元气大伤。莫逸殒身,莫以鸣接管莫家军的消息昭告于天下,百姓皆惊。莫逸的躯体运到京城的那天早上,这个从小身经沙场的少年红了眼眶。他望着父亲血迹斑斑的铠甲与紧握在手的长枪,曾经叱咤战场的莫将军竟然也已经两鬓斑白了吗?莫以鸣跪倒在地,手指触到了父亲的军符,这般冰凉。“孩儿定然谨遵父亲教诲。”少年双拳紧紧握住,声音哽咽坚定,额头触地有声。此刻,江清荷早已哭成了泪人。“以鸣哥哥,莫伯伯他......你不要哭,不要太伤心。”莫以鸣转头抓了清河的手,抿了抿唇。“我会让莫家军变成父亲心中所盼。”莫以鸣求皇上将父亲葬到京郊的奇松山上,父亲每每面圣归来都说京城的松柏看不够,劲挺有力,四季常青,只是他一直奉命守着临安,每次隔着好几年才有被召见入京的机会。如今,他可以永远和他喜欢的松柏在一起了。皇上欣然允诺,莫将军的丧礼,全城悲泣,十里白茫茫。


莫以鸣奉旨回临安整顿莫家军,临行的那天清晨,江清河送他到城门口。寒风口中,一人一马一军符,他是来京城求皇上派兵支援临安的啊。如今,却只身而归。江清荷给了莫以鸣一把莲蓬,不敢抬头看他。“清荷,你当真要留在宫里吗?”日光熹微,寒风清冷,城门口唯有他二人。这一问,仿佛空气凝结,整个世界都听得清清楚楚。“是啊,皇宫又大又漂亮,我喜欢生活在宫里。”江清荷低头笑着答道,声音天真自然。少年神色背凄,干枯的嘴唇没有半分血色,转而淡淡一笑。“你开心足矣。”“清荷,保重。”一骑绝尘,莫以鸣忍着不再回头。空旷的城门口,单薄的少女湿润了眼眶。“以鸣哥哥,保重。”



八年春秋,蒙古军三侵中原。时光八载,莫家军三退敌军。莫以鸣多次身先士卒,深入敌军,留下一身的伤,险些命丧沙场,中原铁骑莫家军的名号自此传遍了草原内外,骁勇无畏的军魂令蒙古闻风。最终,蒙古可汗投降议和,两军将士得以返乡。皇上为了褒奖莫家军御敌有功,召莫以鸣进京封赏。又是一个满城荷花的季节。初日的少年早已没了半分稚气,身形健硕,眉目俊朗,神清泰然,胯下一匹汗血宝马,身后跟着百员精兵,两侧的百姓齐声高呼,皇城内外如万人空巷,欢迎护国将士回京。大殿之上,“正大光明”四字依旧威严挺立,龙椅上的帝王冷峻不减,睿智更盛,一切一如当年模样。“微臣莫以鸣参加皇上。”话音一落,百官寂静,再无他音。虽是封赏将军,迎接功臣的时候,可朝堂的氛围却如同山谷冰窖一般紧张。半晌,皇帝缓步走下台阶,扶起身披铠甲的将军。“爱卿征战有劳了”“保家卫国,效忠朝廷是莫将军的职责,微臣怎敢言功劳。”皇帝依然神清淡漠,话音中也不带着一分褒奖的语气。“传朕旨意,莫家军击退蒙古,御敌勇猛,士兵每人赏银百两,准许回乡探亲。将军莫以鸣治军严明,战功卓著,现封为临安王,自此于临安休养,无旨不得作战......不得入京。”话音刚落,四下皆惊,朝堂议论纷纷。莫以鸣是将军,立了军功理应得到封赏,但皇上应该是赏些银两宝马、晋升官阶或者多赐些军权让其继续卫国御敌。从来没听说过,将军立了军功封王爷,还让将军长期调养生息,无旨不得作战,这不得入京更是无从说起。“皇上,莫家军此战虽然损失颇大,但精兵主力仍在,实在无需这般调养,况且臣如何能担得起临安王的封号。只要皇上让臣继续掌管莫将军,臣有信心可以......”莫以鸣当即跪下,眉头紧锁,赶忙说道。“莫将军此战受了伤当然需要调养,莫家军朕自有安置,你只需在临安养伤便可。”皇上打断了莫以鸣,口气威严决绝,不容反驳。“可是皇上......”“朕意已决,莫要再说了。”跪地的将军攥拳触地,神色凄凉。皇帝大步向朝堂外走去,走到门口时突然停止了脚步。“御花园的荷花开得很美,不知莫将军可有空?。”莫以鸣嘴唇轻抿。“微臣,遵旨。”先皇喜花,往年御花园中每逢夏日便百花齐放,香飘阵阵,可如今竟是满园荷花,清新淡雅,勾起了朦胧回忆。“来人,叫皇后一起赏荷。”莫以鸣心中一阵疼痛,脸色发白。他依旧不明白但又好像明白了,他不明白为何皇上说“不准作战”却明白了为何皇上说“不准进京”。他多希望这个皇后只是恰巧也喜欢荷花。


拾壹
荷花悠悠飘荡着清香,远处女子头戴华冠,一身碧色,款款走来。莫以鸣望着眼前越来越近的姑娘,俯身下拜。“微臣莫以鸣,参见皇后娘娘。”他的声音竟变得如此沙哑,喉咙里仿佛塞着东西,喘气困难,说话也困难。“莫将军请起。”皇上唤了侍卫,走进了不远处的阁楼。莫以鸣慢慢起身,两人目光相汇之时,对面姑娘的眼泪早就流到了裙摆上。莫以鸣紧握手边的军符,望着念了多年的姑娘。他好像想到了江夜行舟,烟雨朦胧,想到了她最爱吃的莲子和一同做的荷花灯,以及船上那顶唯一可遮风雨的大斗笠......“莫将军此去征战,受的伤可好些了吗?”江清荷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走上前去,用手轻轻抚着莫以鸣的左肩。“将军的战袍可还穿得舒服,军队的太医的医术可还高明,临安冬季酷寒难耐,将军可有箭伤发作,可有按时吃药,可有......”莫以鸣抓住他肩膀上江清荷的手,眼眶不自觉红了,他身体微微发抖,抓着江清荷的手却不敢有半分用力,眼神里浸透了思念、喜悦、悲伤与不解,他分明喊道“清荷。”江清荷强忍着泪水,盈盈明眸如荷花上的露珠,苍白的小脸让人心疼。“清荷,这些年,你过得可还好?”“皇上待我极好。”“那你,可曾想起过我。”莫以鸣颤抖着声音,一字一句地问道,紧张到双手冰凉。“清荷一直陪在皇上左右,想皇上所想,忧皇上所忧,不曾......”“那你怎知我作战时受了箭伤,怎知我寒冬腊月无良医相救,而我为何又在连战多日之后收到一件合身的战袍,在垂死之际有神医相救?”“都是皇上关心莫将军的安危。”“清荷,你真的要一直唤我莫将军吗?”荷花盛开的季节,总是夏日炎炎,清荷望着莫以鸣毫不掩饰深情的目光,为什么觉得身上如此寒冷。“清荷已经是皇后了。”江清荷用力挣开莫以鸣的手,淡淡说到。莫以鸣听罢,心如死灰,被挣开的手僵在半空中。良久,莫以鸣垂了眸,跪了下去。“微臣......唐突了,日后以鸣会记住自己的身份,请娘娘恕罪。”江清河攥紧了自己的裙边,细汗浸透了双手。“当日蒙古军偷袭临安,皇上未派兵相救是有他的苦衷,还请将军莫要怪罪皇上。”“天子之言,做臣子的怎敢不听,微臣自是全心效忠皇上,不敢有分毫怨怼之念......娘娘还真是与皇上心意相投啊。”莫以鸣回想当日接旨的情形,心中早已了然。“当日皇上的意思......就是家父信上的意思,微臣一直感激着皇上对父亲的信任,也感激日后皇上对莫家军的扶持。”当年,蒙古军偷袭临安,所用兵马虽精锐难当但数量也仅两倍多于莫家军而已。莫家军素来以英勇善战闻名,蒙古兵力想要与莫家军僵持几日尚还可以,倘若想一举拿下临安城实在冒险之至,若其后续还有增援,起初只需光明正大的攻城,又何必使用偷袭此等恶劣行径,此后还火烧城墙,故意造势。如此看来,只有一个可能。蒙古可汗用部分兵力袭击临安,先偷袭深入,后大肆宣扬城内惨状逼迫皇帝从京师派兵支援,皇帝那调遣军队的圣旨一下,可汗便会将临安的军队悉数撤退,一面埋伏偷袭京城调出的兵力,一面直攻兵力不足的京城。莫奕征战沙场多年,稍加观察便已猜出十之八九,但又担心皇上不明临安情况,受了蒙古军的蒙蔽,于是便将莫以鸣偷送出去,稍信入京。莫以鸣跪于偏殿之内,细索那封烧于灯油下的信,千丝万缕,了然于心。“将军不怪皇上便好。”江清荷垂下眼睑,像是松了一口气。“近日荷花甚好,这满池清香都是皇上送给娘娘的,娘娘若是无事,微臣便先告退了。”清荷没有答话,水润的眼眸一片凄苦。良久,她微微点了点头。莫以鸣站起身来,转身而去,长剑碰着铠甲,泠泠作响。”以鸣哥哥,以后江灯节的时候,你还愿意为我点上一盏荷花灯吗?“江清荷突然唤出声来,颤抖的声音夹着若有若无的希望,像是在极力克制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眼泪早已划过脸颊。“十年,便好......”悲凄的嗓音划过青空,透着苦涩。莫以鸣继续向前走着,轻轻答了一句,声音小的只有自己听得到。“好。”声音竟这般沙哑。背后的荷花池,一片清凉。
拾贰
江清荷及笄那年,笙歌三月,十里红妆。江州太守之女江清荷,性行温良,淑德含章,封为皇后。


那年的江灯节,各式各样好看的江灯从临安江州漂到了京都的护城河,衬着满城荷花的香气,昭示着皇恩浩荡。小皇帝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携着她的手放江灯了。“清荷,这满池的灯,你可喜欢?”“臣妾甚喜,多谢皇上怜爱。”江清荷垂手,恭敬地答到,语气中听不出悲喜。皇帝苦笑了一下,牵起她的手拉到河边坐下。“今天是你的生辰,许个愿望吧。”江清荷顺从地双手合十,额头轻轻抵着手指,唇边微动。“清荷,你许了什么愿?”“清荷,无论你许了什么愿望,朕都会帮你实现。”清荷转过身来,清澈的眼眸望着眼前这个身着华服的男子,一同长大的玩伴如今成为了一国之君。她突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一身青色裙摆散在地上。“这愿望怕是只有皇帝哥哥才能帮我实现。““好,无论是什么愿望,朕都答应你。”皇帝扶起清荷,冰冷的眼眸里闪出些许火光。“臣妾...臣妾想让皇上赐莫将军此生福寿安康。”皇帝抚着清荷的手突然一僵,唇色发白,瞳孔微缩。“你终究还是忘不了他?”皇帝极力压制住自己失望的表情,说话的语气却难以避免的无力。“前线...前线的驿报说,莫将军他左肩中了毒箭,他......”江清荷啜泣地说到,眼泪簌簌留下。“他是将军,为国家安定受点伤很正常,就算是殒身战场,也是他的宿命。”皇帝一字一句的答道,口吻平实,却字字含着刀锋。“不,我不要他死,我要他活着,我要他活着。”江清荷听到皇帝说起“殒身”这两个字,恐惧之感油然而生,竟不觉喊出了声。皇帝挺身上前抓住了江清荷的手腕,愤怒的神色溢出眼眶。“你每天派人去驿站偷偷抄送莫家军的最新战报,朕可以默许。你日夜挑灯辛劳为他缝补战袍,将宫里最好的太医遣去蒙古为他治伤,这些朕都可以视而不见。可是现在,你求朕赐他福寿安康,你真的是仗着朕太过爱你吗?”威厉的声音响彻河塘,侍卫宫女跪了一地。四周静悄悄的,连那叫了一夏的蝉儿也不敢再鸣叫了。“他,他是,他是那个荷花池边的少年。”江清荷回视着皇帝的眼睛,豆大的泪珠淌了下来,像是说出了什么大秘密一样,心中一阵畅快,先前的恐惧也消失了。皇帝身上突然没了力气,思绪飞到了五年前的一个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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