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虐待倾向

第十二章 虐待倾向

当神经症患者陷入绝望之井后,会进行各种各样的尝试,以便让自己强撑下去。如果他的创造力没有被摧毁殆尽,他会将精力用在能让他收获成就感的事情上并以此来应对残酷的生活。他或许会投身宗教活动,或许会忙碌于某项集体活动。虽然他不会投入太多热情,但也不会对工作造成破坏,所以他所做的事,还是有价值的。

还有些人,为了适应特定的生活模式,放弃求索,不再赋予生活意义,只是麻木地尽到自己的责任。对于这样的生活,约翰·马昆德在《时间太少》这本小说中有过描述。埃利希·弗洛姆也将这种状态与神经症做了区分,他将其描述为“有缺陷”的状态。但在我看来,正是神经症造就了这种状态。

还有些患者将自己边缘化,放弃人生抱负,以及生命中的大事,只想撤退到生活的边缘,蹭得一星半点的乐趣。他可能会从某个嗜好或者偶尔的享乐中,暂时满足自己的渴求,比如吃饭、酗酒、穿戴,或者在性生活上放纵。他已经无法从稳定的事情中获得成就感,只能寻找短暂的刺激,随波逐流,最终消磨掉对于生活的全部期待。嗜酒如命,就是这类患者较为严重的表现,查尔斯·杰克逊在那本著名的《失去的周末》中,对此描写得十分到位。我们或许可以探讨这样一种可能:患者这种无意识的精神垮塌,会不会在生理上造成恶果,比如患上肺结核与癌症这类慢性疾病?

绝望的结果,会导致患者破坏欲和攻击性的增强,为了在心理上获得补偿,他们会假装生活一切如常,却无意识地虐待别人。我认为,这就是虐待倾向的心理机制。

弗洛伊德把虐待倾向视为人的本能,因此,很多治疗师将重点放在了“倒错虐待”上。治疗师的确看到了患者日常生活中表现出的虐待倾向,但却没做严格的区分,就将一切自我肯定的行为或攻击他人的行为,都视为是虐待倾向这一本能的变形或升华。就拿追逐权力来说,这确实可能是虐待倾向的暴露,但如果它的前提条件是为了生存而竞争,就与神经症没有关系。如果在分析过程中,缺少精准的区分,就不知道什么是虐待倾向,什么又不是,只能完全靠个人的感觉,而这是无法帮助我们进行观察的。

比如,仅仅凭借“伤害别人”这种行为,是无法判断一个人是否有虐待倾向的。当一个人处于大范围的斗争环境中时,有时不仅要伤害敌人,甚至还有可能要伤害队友。对于他人的敌意,他不过是采取了被动还击。一个人在感到自己受了惊吓或伤害的时候,是想要加倍奉还的,尽管从客观上说这种还击可能是过激的,但主观上,他会认为这种还击理所应当。但是,很多时候,我们也容易被蒙蔽,因为“理所应当”也可以作为幌子,掩盖住真正的虐待倾向。虽然想将这二者泾渭分明地区分开确实很难,但却不能因此否认正当还击反应的存在。还有一些攻击型人格长期处于战斗状态,但他认为这是生存所迫,我不准备将这种行为也放在虐待的范围内。尽管受攻击的人确实被伤害了,但伤害并不是行为的目的,只是战斗衍生出的结果。简单说,他的攻击行为虽然也有敌对性质,但是施加者并不是为了从伤害别人中得到满足,其初衷也不是为了满足自己变态的心理需求。

作为对比,接下来我们研究一些常见的虐待心态。那些对虐待倾向不加掩饰的人,尽管并没意识到自己正携带着这种倾向,却依然能给我们提供清晰的范本。在下文中,如果我说到了“虐待狂”,那说的就是那种对别人有着显著虐待心态的人这类人对奴役别人,有着强烈的需求,尤其表现在奴役自己的伴侣上他和被奴役的一方,就像是主人和奴隶,他会挑选一个毫无理想、感情麻木、习惯被动的人,而且对于主人从无要求。患者会按照自己的意愿对受虐者的整个人格进行塑造和调教,这也是他虐待倾向的表现,就像希金斯教授塑造伊丽莎那样*,(******作者注:萧伯纳《皮格马利翁》一剧,电影改编版为奥黛丽·赫本主演的《窈窕淑女》。******)本质上就是一种虐待行为。有些时候,这种塑造也能发挥出建设性的作用,比如父母教育孩子,教师教育学生等,当施虐者比对方更为成熟的时候,甚至可以在性关系中起到积极影响。在同性恋中,如果双方存在一定年龄差,这种施虐和受虐关系也会起到积极的作用。话虽如此,但只要处于“奴隶”的一方发现了自己的兴趣,或者开始自己结交朋友,甚至想自己成长的时候另一方就会显露出丑恶的一面,嫉妒感衍生出强烈的占有欲,不仅他自己备受折磨,还会因此去折磨做自己的“奴隶”。虐待狂的特殊之处就在于,他把对“奴隶”的控制,视为比自己生活还要重要的事。他宁肯工作懈怠,宁肯放弃其他社交行为带来的快乐和益处,也不能允许受虐方脱离自己的束缚。

虐待狂奴役伴侣的方式大致相同,特点鲜明,这是由双方的性格结构决定的。虐待狂的第一个特点是,为了能让受虐者愿意将这种关系维持下去,会给予对方一定的恩惠,比如满足对方的一些要求,当然,从精神层面来说,这仅能达到对方的心理底线但虐待狂会不断给对方洗脑,让自己所给予的这一丁点,似乎珍贵得无人能敌。他会告诉对方:除了我,没人能这么理解你、支持你;没人能给你这么愉悦的性生活;没人能给你提供这么多的利益和好处;甚至,除了我,根本没人能忍受你然而同时,为了让伴侣离不开自己,虐待狂还会描绘美好的前景来诱惑对方。比如会明示或暗示,自己会和对方结婚,会爱对方一辈子,会在经济和感情上给予对方更多,有时候,还会信誓旦旦自己离不开对方,从而让对方高兴。虐待狂通过占有欲和贬低伴侣,将其成功地分隔于世人之外,这样一来,他的一切策略就更能发挥作用。如果受虐一方对他完全依赖,虐待狂就会经常以分手作为威胁的手段。除此以外,他威胁对方的手段还有很多,各有特点,我们会在后面分别讨论。如果不把受虐者的性格特征考虑进去,我们无法理解为何会有这样的关系存在。受虐者往往属于服从型,他们害怕自己被抛弃;也可能,他们因为压抑了自己的虐待倾向而感到无助,关于这一点,后面再进行论述。

这样的关系很容易让双方过度依赖,从而形成怨侣。如果虐待狂本身还有一定的隔离倾向,多少会因伴侣对他的依赖而感到不满,会认为自己花费了过多心血在对方身上,而对方只知道一味消耗他。他从未意识到,正是自己造成了这样剪不断、理还乱的局面。这种时刻他常常会宣称要离开,一方面是确实内心充满了不满和恐惧,另一方面也想借机更好地控制对方。

不是所有虐待狂都渴望奴役他人,还有一类虐待狂,主要表现为玩弄对方的感情。他们由此感受到的快感,如同乐师玩弄乐器。索伦·克尔凯郭尔在《引诱者日记》这本小说中,就描述了这样的一个人,他对自己的生活其实早没了热情,感情游戏成了让他痴迷的兴趣。他知道自己该什么时候热情,什么时候冷淡,他能细致入微地观察,甚至预测到女性对他的反应。他不但能找出方法激起对方的情欲,还知道如何将情欲遏制住。他从来不关心自己的行为会给女性们的生活带来什么影响,只关心自己在这种虐待游戏中玩得尽不尽兴。克尔凯郭尔故事中的这种费心算计,在现实生活中更多是无意识出现的。然而所有这方面的诡计都拥有同一特点:褒赞与贬低,吸引与排斥,快乐并痛苦着,沉醉并绝望着

虐待狂的第三个特点,就是他们总是自私地利用着伴侣。利用不仅表现在虐待方面,还表现在想从对方身上捞得好处。但这种好处通常只是镜花水月,而且就其价值来说,根本不值得自己花费如此大的心思。不过,对于虐待狂来说,利用行为本身就是一种嗜好和渴求会令他无比兴奋重要的是那种体验──感觉到自己占了他人上风的那种胜利的快感。这和真的占到了便宜一样让他兴奋不已。虐待狂总会让对方处于受支配的位置,然后向对方提出不断升级的新要求,如果对方没能满足自己,他就会想办法让对方产生羞愧和负罪感。换言之,虐待狂会找各种理由,让自己感到没有获得公正对待,以此将自己的不满合理化,并理所应当地对受虐者提出更多要求即使他们获得了满足,也不会感谢对方

易卜生在《海达·高布娜》一剧中,对此就有生动的描写,而且在剧中,我们还能看到虐待狂是如何一边伤害别人,一边让对方满足自己的要求这些要求可能涉及任何方面,比如物质、性、事业上的帮助;也可能是要求受虐者将全部身心交给自己,对自己时时刻刻关注,随时随地顺从。施虐者千方百计、花样翻新的要求,其实是为了利用受虐者来填补自己空虚的生活。在海达·高布娜身上,这一点得以清晰体现,她觉得日子枯燥无趣,于是不断寻求激情和刺激,像吸血鬼一样从对方身上汲取感情,来滋润自己的生活。这是一种无意识的需求,但虐待狂对他人肆意利用的根本原因,很可能就发源于此

如果我们能知道,虐待狂有着一种挫败他人的倾向,就更能看其利用他人的行为。虐待狂并不是不愿意给予,吝啬并不是他们的特点,他们反而会在某些情况下异常大方。虐待的一个典型特征,是虐待狂在潜意识中对于挫败他人、打击他人、让他人失望有着生猛的需求如果他看到受虐者获得了满足或喜悦,就会非常愤怒,并会想尽办法毁掉对方的快乐。比如,如果对方想和他见面,他就会故意显得不耐烦;如果对方想和他亲热,他会反应冷漠,甚至不举;任何具有积极肯定意味的事,他都不会做;他处处流露着犹豫,制造出压抑沉重的氛围。英国作家阿尔德斯·赫胥黎的一段话,对这类人做出了精妙的注释:“它枯萎而干瘪,身体内充满了黑如墨汁的腐液。他不用做什么,仅仅活着就够人受的了!”他还说:“这是一种精心装扮过的野蛮权力!这是一种穿着文明外衣的残酷欲望!这是一种让人震惊的旷世之才!他的阴霾影响如此之大,哪怕最高的兴致、最大的快乐也会因它而挫败、窒息!”

除了上面那些特点外,虐待狂还有一种想要贬损和羞辱他人的倾向他把戳别人的痛处、挑别人的毛病、寻找别人的弱点作为人生乐趣他知道如何通过直觉揭短,更知道如何通过直觉贬低羞辱别人。他会将自己的行为进行合理化处理,解读为性格坦诚、为别人着想。在他看来,他是因为对别人的能力和品行担心,才会这么做,但如果有人追问他这种担心是真是假,他则会感到慌乱患者的这种倾向在外化作用下,确实会体现为担心,他会说:“要是那个家伙靠得住,我怎么会担心呢?”他的担心,是因为他从心里就看不起对方,哪怕在他的梦里,对方也只能变成老鼠、蟑螂之类让人厌恶的形象。他在梦里都如此藐视对方,心底怎么可能不对其充满担心和疑虑呢?虐待狂能感觉到自己对别人满怀担心,却不知道不信任的源头,是他对别人的蔑视。更确切地说,这既是虐待狂的一种倾向,更是他喜欢盯着别人短处看的怪癖对于别人的问题,他会特别挑剔;对于自己的问题,他则通过外化作用,将责任转移到别人身上,然后认定罪在对方。举例来说,如果别人因为他的言行而焦躁不安时,他会留意到这种反应,并鄙视对方,认为是小题大做。如果受虐的一方没有将想法和盘托出,他又会生气地指责对方不坦诚,或怒斥对方有见不得人的秘密。如果受虐方依赖他,他会反感,却不会反省是自己把对方变成了这样。虐待狂不仅通过语言刺痛对方,还会通过行为将蔑视进行下去,比如带有侮辱性的、不正常的性行为。如果虐待狂的这些行为遭到了反抗,或者自己反而受到了羞辱,他会不由自主地发怒,认为自己受到了别人的侮辱、利用和压迫。这时,无论自己怎样折磨冒犯他的人,都不为过,比如凶狠地殴打、踢踩对方,恨不能让对方死无全。他即便能压抑自己这些疯狂的虐待冲动,然而,内心的紧张会让他很快进入一种极端惊恐的状态中,或影响到他的身体功能。

到底是什么样的迫切需求,使得虐待狂表现得如此残忍?虐待倾向的作用到底是什么?首先要知道,关于“虐待狂都是性变态”的假设是错误的。当然,性行为确实可以表现出虐待倾向,然而绝大部分的病态倾向都有着一条共性,那就是患者的态度都会在性方面有所体现,它同样也会体现在他们的工作、说话、走路姿势和书写笔迹中。

还有一个事实不能忽略,那就是在虐待过程中,常常会出现某种喜悦和亢奋,就像我多次说过的那样,会伴随一种销魂蚀骨的激情。然而我们不能就此认为,这些喜悦和兴奋就都是性欲,这和说“一切冲动都是性冲动”一样错误,没有任何证据能表明这样的一概而论存在道理。从现象学的角度说,性兴奋和虐待的兴奋从本质上就是截然不同的。

有个很有吸引力的说法是,认为虐待冲动是幼年时期虐待倾向的延续。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幼儿总会欺负小动物或比自己更小的孩子,并表现得乐在其中。如果只看到表面的相似,有人自然会相信虐待冲动来源于幼年时期的残忍本性。然而现实却不是这样,比起孩子简单的残忍,成年人的虐待倾向另有特征,是不同类别的虐待倾向。孩子的残忍通常是单纯的应激反应,是对于压抑与委屈的反馈,他们通过欺负比自己弱小的对象满足报复心理,并肯定自己。而成年人的虐待倾向不仅性质复杂,根源也错综复杂。所以,上述论调虽然看似有理,但就像用童年阴影来解释成年后的反常举动一样,有个问题是不能回避的:是什么让幼年的残忍一直延续并不断发展?上面的那些论调,不过是些一孔之见,只看到了虐待狂的某个方面。一种只看到性欲,一种只看到残忍,甚至没有对这两方面做出合理解释。而埃利希·弗洛姆给出的解释,也是存在缺陷的,他认为:虐待狂是无法独立生活的,所以必须利用受虐者来建立一种共生关系,所以,他不会真的摧毁他所依赖的伴侣。弗洛姆的观点比很多人都要靠近真相,然而却无法解释,为什么患者偏要将自己与别人的生活搅在一起,患者又会采取哪种特定方式来干预对方。

既然我们把虐待倾向视为神经症的症状,我们首先要做的就不该是解释症状,而应该尽力去了解产生出这种症状的人格结构当我们站在这个角度看问题时,会清楚地发现,只有认为自己的生活毫无意义的人,才会出现明显的虐待倾向。在人们利用临床检查手段发现病症之前,诗人们早就依靠直觉发现了病症后潜藏的状况。在海达·高布娜与她的引诱者身上,任何理想和抱负都不存在,自己的言行也毫无意义,生活处于没有指望的状态。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如果无法通过妥协来寻找出路,就只能通过憎恨一切来寻找退路。他会认为自己被人排挤了,而且在交锋中永远是失败的一方。他会开始憎恨生活,憎恨生活中一切积极、向上的事物,这憎恨带着熊熊燃烧的嫉妒,像一个人对心爱宝物可望而不可得时的煎熬。发出嫉妒的人对生活充满了愤怒与失落,他认为是生活抛弃了自己

尼采将这种状为“Lebensneid”,意思是“生活在嫉恨中”。他看不到别人也都有各自的不幸,认为当自己饥肠辘辘的时候,其他人都在吃盘子里的肉——“他们”在享受爱情、创造力、喜悦、舒适和安全的归宿……他仇恨“他们”的一切快乐和幸福认为自己感受不到的幸福和快乐,凭什么“他们”就可以感受?

在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白痴》中曾这样写道:他不能允许他们那样幸福,他必须要把这幸福踩在脚下。小说中那位患有肺病的教员,充分体现出了这一点,教员向学生的点心吐口水,把面包捏成碎渣而欣喜若狂。这是一种出于嫉妒的报复心理而做出的有意识行为。但在虐待狂身上,这种打击别人快乐和挫败别人兴致的行为,则是隐藏于无意识中。但就其目的来说,与那位教员一样卑劣,都是要将自己的不幸转嫁到别人身上。他希望知道倒霉的不是只有自己,所以如果看到别人和自己一样因为失败而堕落,心情就会舒畅不少。他还有个缓解自己蚀骨般嫉妒的方法,而且很精于此道,甚至能让最善于洞察人心的人也被蒙蔽,这就是“酸葡萄”策略。因为他把嫉妒埋藏在内心深处,所以他察觉不到自己的嫉妒,当在别人身上看到嫉妒时,还会不留情面地嘲讽。他总是关注生活中痛苦、丑恶和沉重的一面,这一方面体现了他所承受的痛苦,另一方面说明他很想借此证明自己能抓住任何生活细节。这种心态让他时刻处于挑剔别人、贬损他人的状态中。比如,看到一位美女,他会拼命寻找对方身上的缺陷;进入一栋房子,他会关注某个颜色或家具是不是和环境格格不入;他会在一份出色的报告中不断挑错。而他还会对别人生活中的差错、性格中的问题和不纯动机分外介怀。如果患者是个能言善辩的人,会将自己的这种倾向,说成是对不完美的事情特别敏感。

患者嫉妒的心态,会通过这种策略得到一定的释放和缓解,然而他对别人无处不在的贬损,会让他不断产生更多的失望和不满。如果他没有孩子,他会觉得自己的人生不够完整;如果他有孩子,又会感到自己被这重大责任压得透不过气。如果他没有性关系,他有一种被剥夺权力的感觉,并且开始担心压抑性欲会带来危害;如果他有性关系,又会感到羞耻,认为和低等动物没什么差别。如果外出旅游,会一路叨唠自己哪里不满意;如果他只能待在家里,又会认为足不出户的日子让自己脸上无光。他认为是别人辜负了自己,所以自己有充分的理由向别人表达失望,然而他并没意识到,自己长期不满的根源在于自己的内心,所以即使别人满足了他的要求,他依然会欲求不满。心中嫉妒、贬损他人并由此滋生出的不满,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对虐待倾向做出解释。由此也就明白了,虐待狂为什么一定要万般挑剔,给人伤害与挫败,并且不断要求对方满足自己了。但我们要先了解患者的绝望状态及其后果,才能理解他之所以如此消极待物,否定他人,盛气凌人,自以为是,全是绝望引发的结果

虽然虐待狂连人性的底线都没达到,但他心中依然有一个崇高的理想化形象。我们之前讨论过这类人,他会因为自己无法达到理想化形象而灰心,于是有意无意地破罐破摔,在卑劣的行为中体会虐待带来的快意。然而这无疑会让理想化形象与真实自我之间的裂缝越来越大,他会觉得自己无法被治愈,也无法被原谅。随着绝望的加深,他的行为会更加残忍、疯狂。一个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再失去的人,会在肆无忌惮的恶行中飞速堕落。只要这种状态没有改变,他就不可能为自己建立起新的、有积极意义的态度。如果治疗师没了解到患者的这一点,只想着如何提高患者的积极性,那么所有努力注定徒劳无功。

患者对于自己的厌恶,会发展到连他自己都不能正视的地步。为了不让自我厌恶伤害自己,他会将已经很厚重的伪装不断加固。别人的一句批评,一点忽视,或没有给予他特别关照,都会让他感到自卑,他将这些视为不公正的待遇,而拒绝接受。为了不自我攻击,他将自卑外化,将责备、侮辱和排斥的矛头对准别人,以此作为自我保护的方式。可实际上,他越是藐视别人,自卑感也就越强,心理就越绝望,最后成了一个恶性循环。前面举过的例子中,女患者指责丈夫犹豫不决,而当她意识到,这实际上是出于对自己左右摇摆的不满时,她愤怒得想将自己撕成碎片。

由此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有虐待倾向的人一定要不遗余力地诋毁和改造别人。因为他遵循着这样的心理逻辑:自己达不到理想的目标,所以希望自己的伴侣可以达到。他用自己的愤怒强迫对方达到目标。如果伴侣没有达到,他就会无比愤怒,并将愤怒发泄到对方身上。有时候,虐待狂也会扪心自问:“我为什么偏要干涉他,让他自己做决定不好吗?”但由于内心的冲突,并且已经被外化,所以这种理性的想法并不会变成行动。他常常把施加在伴侣身上的压力,合理化为“爱”,或希望帮对方实现“成长”。但不用多说,我们也知道这绝非是爱,也不是真的想要尊重伴侣的天性,而帮助其成长。施加在受虐者身上的,实际上是虐待狂自己无法完成的计划,也就是他自己的理想化形象。出于自己内心的自卑,患者总是打着“我这么做都是为你好”的旗号去改变别人,这让他们总觉得自己事事有理,更加自以为是

虐待狂症状中还有一个更为显著的特征,那就是每个毛孔都散发出报复心和怨恨感。当我们了解到他们的内心挣扎后,就能对其进行更好的理解。他们必须事事都赖别人,才能将强烈的自卑感从内心驱赶出去因为他们总认为自己做事占理,所以一旦出错,必然错在他人,而他们自己只是被连累还因为他们没发现失望的根源在于内心,所以会认为是别人破坏了他们的人生,别人必须承担责任,必须补偿自己,必须承受责备。而这扼住了他们内心的宽容和同情,他们会想:是别人毁了我的生活,还过得比我快活,我凭什么宽容别人

对于个别“伤害”了他们的人,他们能明显感到自己心中涌动的报复欲。其实患者不知道,这种报复欲并不是偶然产生的,而是报复倾向已经渗入了内心,成为了他们人格的一部分。在对有虐待倾向的人做出一番了解后,我们会发现他们是这样的人:他们觉得自己被人们抛弃了,无法摆脱不幸的命运,索性胡作非为,将愤怒盲目发泄到别人身上。我们已经知道,患者是为了缓解自己的痛苦,才将不幸强加于人,但这并不能解释清楚全部的理由。只用破坏性倾向,还不足以说明虐待行为到底为何如此让人欲罢不能,必然还会有些特定的好处。对于一些虐待狂而言,这个特定的好处,才是驱使他们如此表现的原因。我们这里说的似乎和之前的理论——虐待行为是绝望的产物——相互矛盾一个绝望的人,怎么会还抱有某种希望呢?并且是以这样偏执而狂热的形式?当我们从虐待狂的主观意识上去看,会发现通过贬低他人,他不仅让极具破坏力的自卑得到了平复,还让自己产生了优越感。插手别人的生活,能让自己得到满足,更能让他在这样的替代中,找到生活的意义;当他游戏于两性关系时,用别人的感情,补偿了自己生活的空虚,这让他感到人生不再贫瘠;当他挫败别人时,他有种凯旋的喜悦,这让他忘掉了自己曾经的绝望和失败。这种通过胜利来报复别人的快感,也许就是他最强大的动力

同理,他所有的追求,都是为了满足自己对快感和激情的渴望。对于心理健康、内心平衡的正常人,不需要靠这些来刺激自己。越是成熟的人,越不会关注这些。但有虐待倾向的人,其内心除了愤怒和好胜心外再无他物,其他的感觉早已被压制住了。他如行尸走肉,必须用些猛烈的刺痛,才能确认自己还活着。还有一点至关重要,他在与别人的虐待关系中,会体验到一种力量感和强大感,这可以进一步强化他无意识中无所不能的感觉。患者在治疗中,对于自己的虐待倾向,会经历几次明显的态度转变。当他初次意识到这种倾向时,会产生自我批评的态度,对这一倾向予以排斥,然而,他的排斥并不是真心实意的。他只是在口头上迎合一下大众通行的标准罢了。他或许会在一个阶段内自我厌恶,然而到了后来,当他都想要放弃虐待倾向的时候,却又舍不得了,认为自己将要失去的东西无比重要。这时,他才开始意识到,原来自己会因为能对他人为所欲为,而感到充满快意。他会对治疗过程有所担心,害怕通过心理分析,会证实自己是个卑微的弱者,所以,患者会在分析中衍生出进一步的担忧:担忧一旦失去这种利用他人、满足自己需求的权力后,自己就会陷入绝望的境地。他也会很快意识到,虐待行为带给自己的力量感和强大感不过是个赝品,但由于他认定自己无法获得真正的力量,所以即便是赝品,他也会觉得弥足珍贵,不愿意放弃。

当我们看到这些所谓的益处的实质的时候,就能明白,我们说绝望的人也会疯狂地追求某个目标,与前面的论断并不矛盾。因为患者想要的只是个赝品,他希望获得的不是真正的自由,或真实的自己,那些构成他绝望的要素依然纹丝不动,所以他并没能力改变什么。

成为虐待狂,意味着他的生活充满了攻击欲和破坏欲。他以这种方式得到的感情,注定是个赝品。然而对于一个十足的失败者而言,这是他唯一能采取的方式。他不顾一切地追求目标,实际上是一种绝望的表现,因为他已经失无可失,只能从别人身上强行索取。从这层意义上说,虐待狂的追求,也有一定积极意义,是一种在绝望中向别人索取补偿的努力。而他之所以如此狂热,是因为在挫败别人的时候,他能暂时忘记自己的挫败和绝望。但由于强烈的攻击性和破坏性,他的追求也必然会给他带来消极的影响,主要表现为两点:自卑和焦虑。

在绝望地追求中,他的自卑感会越来越深,深入骨髓,这一点我们已经说过。而另一个同样重要的影响是,引发焦虑。一方面,他害怕受虐者会对自己进行报复性反击,害怕别人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他的概念中,如果自己不时刻处于进攻状态,就会落人下风,对方逮着机会,就能整垮他,所以,他必须时刻警惕,焦虑不安地盯着对方,保护自己不受伤害。另一方面,在潜意识中,他又会戴上光环,确信自己无懈可击,具有神圣的不可侵犯的安全感:他不会有弱点,不会受伤,不会发生意外,不会生病,甚至觉得自己不会死。但如果,他再次受到伤害,无论别人是有意还是无意,这种虚假的安全感都会一击即碎,让他立刻陷入恐慌。

患者之所以焦虑,某种程度上是因为担心潜藏在内心的破坏欲很不稳定,容易失去控制。他觉得自己的身上就像绑了一个装满烈性炸药的炸弹一样,必须高度警觉,严格自控,才能避免危险发生。如果自己贪杯醉酒,放松警惕,在酒精的刺激下,很可能就会引爆炸弹,让破坏欲挣脱控制,让自己变得极具破坏性。遇到一些特殊的情况,比如对患者极具诱惑的事情,也可能引爆炸弹,让他的破坏欲一发不可收拾。左拉在《人兽》一书中就描写了这样一个虐待狂,他强烈地爱上了一个女孩,却感到万分恐惧,因为伴随着心的敞开,他的破坏欲也失去了控制,他居然产生出想要杀死这个女孩的冲动。此外,患者在亲历一些残忍的事件或行为后,也会被恐慌袭击,因为那些场景可能会引爆他内心的破坏欲。

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对虐待倾向的压抑,才导致了自卑和焦虑。压抑的程度因人而异,而患者本人却意识不到这种压抑,也不知道自己有虐待倾向。虽然他偶尔能察觉到自己有欺负弱小的渴望,看到别人的施虐事件和幻想自己的施虐情景时会感到异常兴奋,但他从不会把这些零零碎碎的意识联系起来思考。平日里,他对别人的所作所为,几乎都是在无意识中进行的,事后也意识不到。这种对自己和他人的麻木感,会将问题隐藏起来,难以被发现。只要麻木状态不解除,他就无法从感情上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此外,施虐者总会以各种借口来掩盖事实,以达到欺骗自己和别人的目的,所以更难体会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我们要牢记一点,虐待狂是重度神经症发展到了晚期的表现,总是会寻找借口隐瞒虐待倾向,把自己残忍的行为合理化。具体找什么借口,取决于神经症的特征。

服从型人格在无意识中,会将奴役视为爱。他认为自己弱小无助,充满恐惧且身体孱弱,所以伴侣理所应当照顾他。他有任何愿望,都期待伴侣帮他完成。因为他害怕孤独,所以伴侣不可以离他而去。他的责怪总是用间接的方式表达,他会无意识地说出,别人曾给他造成了多大的痛苦。

攻击型人格对于虐待倾向的表达,虽然也是无意识的,但却相对直白。他会毫不犹豫地表达自己的需求、不满和蔑视,不仅不觉得毫无道理,反而觉得自己特别坦诚、正直。他承认自己会忽视别人、利用别人,却总有办法将自己的行径合理化,或者说是对方先对自己不仁,所以自己才会对他们不义。

隔离型人格在表现虐待倾向时,会特别委婉温和。他奉行用“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方式挫败对方。他随时一副准备抽身走人的架势,这等于威胁别人,不要依靠于他,同时,也绵里藏针暗示对方,自己正被打搅。如果看到别人出糗,他会心中暗爽。

虐待冲动有可能被压抑得更深一些,让患者变成了“倒错虐待狂”。具体情况是:患者因为对自己的冲动太过害怕,于是退守自我,严格自控,尽力不暴露出自己的冲动,不让自己和别人察觉其存在。此刻,患者对任何类似自我肯定、攻击、仇视的东西都避之唯恐不及,于是陷入了更深、更广泛的压抑中。

在这里,我们可以用一个概括性叙述来说明这一进程及其后果。自我退守,严格自控,虽然是在避免自己奴役他人,但也可能造成最坏的结果:让自己失去提出要求的能力,更谈不上承担责任或领导别人了。患者会过分谨言慎行,连合理的嫉妒心也强压下去。而经过细致观察,会发现这类患者在事情不如所愿的时候,会出现生理反应,比如头疼、胃疼或其他不适。

如果为了避免利用他人,而自我退守,严格自控,真自我就会被抹杀,导致更深重的自卑。患者不敢表达愿望,甚至都不敢有愿望;不敢反抗虐待,甚至不觉得自己被虐待;不敢维护自己的权益,甚至心甘情愿被人利用;不敢坚持自己的想法,甚至觉得别人的期待比自己的更合理、更重要。他在善人与恶人之间犹豫徘徊,既为自己想要利用别人而感到恐惧,又为自己不敢利用别人而感到懦弱、羞愧。在进退维谷间,他或者变得抑郁,或者身体功能出现紊乱。

同时,患者会表现出过分的宽容和温和,不会再去挫败别人,总是担心别人对他不满,他会凭直觉说些讨人欢心的话,比如赞美别人,鼓励别人。他会不由自主地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并一个劲道歉。如果不得不批评别人,他也会以最委婉的方式进行。即使受到了别人的虐待,他也会表示谅解,但由于他对委屈十分敏感,所以他这么做的时候,其实心里是很难过、很痛苦的。

当感情上的虐待冲动被深深压抑,患者会有种魅力尽失的无力感。他会真的相信自己对异性来说毫无吸引力,哪怕有证据表明实际情况和他以为的正好相反,他也会觉得低人一等,因为自卑感已经渗透了骨髓。需要指出的是,患者认为自己没有吸引力,可能来自他面对一些能令他激动的事情,比如奴役别人或抗拒别人,采取了无意识的自我退缩。在治疗师的分析中,如下情形会逐渐明朗:患者无意识地设计出了自己的情感蓝图,于是,一种奇葩的变化产生了——自卑的“丑小鸭”终于意识到自己具有迷人的魅力,但是,当对方真的对他的表白做出回应时,他又看不起对方,并且生气地离开

由此出现的人格,会非常具有迷惑性,很难进行分析判断。它与服从型有着惊人的相似。而事实上,明显可见的虐待狂往往属于攻击型,而倒错虐待狂,则会从一开始就表现出服从向。这是因为他在童年时,遭受过虐待,不得不以服从作为手段保护自己。为了伪装自己的真情实感,对压迫他的人,他会放弃反抗,转而去爱对方。这种冲突,会随着年龄的逐渐增加而一天天变强,大约在青春期前后,变得再也无法忍受,这时他会退缩,躲进孤独中以求安慰。但孤独的象牙塔并不能成为他永久的避难所,当他遭受失败的打击之后,他再也无法忍受孤独,就会故态复萌,回到从前,回到最初的依附状态,强烈地渴望亲近他人,被别人喜爱。不过,和之前不同,此刻的他虽然渴望温情,甚至为了摆脱孤独在所不惜,但同时,由于他对孤独的需求并未消失,这会妨碍他与别人亲近,所以他获得温情的机会越来越少。在这场内部的冲突和撕扯中,他被弄得精疲力竭,陷入绝望,继而产生出虐待他人的欲望。但由于他渴望温情,所以他又必须逼迫自己压抑虐待冲动,严厉控制自己,将内心的施虐冲动全部藏匿起来。

患者或许意识不到,在这种情况下,自己的为人处世会变得异常艰难。他变得矫揉造作、拘谨、胆怯,他必须随时扮演与自己的虐待冲动相反的角色。他会非常入戏,以为自己真的爱别人,因而在治疗时,当他意识到自己搞不清对别人的感情,甚至对别人没有感情的时候,会大为惊诧。随即,他会觉得自己这种缺乏感情的状态已经不可能改变了。但实际上,他的这种想法,无意识斩断了自己的感受,这样他便感受不到内心的施虐冲动了。而只有当他看到了自己的冲动,并尝试克服它们时,他真实的感情才会出现。

善于洞察的人可以看出,这种状况下的某些因素,标志着虐待倾向的存在。首先,患者总是会以不动声色的方式威胁、利用、挫败他人。他总是在无意间以明显的态度,表现出对他人的蔑视,并且粗暴地将这种蔑视归咎于别人比自己低端。其次,患者会表现得自相矛盾。比如,患者有时能忍耐别人严重的虐待,而有时,即使是最轻微的轻蔑、利用和支配,都能让他特别敏感。最后,他总是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并很享受这种感觉,即患者表现得像个“受虐狂”,甚至沉迷于“受虐狂”这一角色不能自拔。但我们最好避开“受虐狂”这个词,因为它的含义太广泛,也太容易混淆。我们应该描述与该症状相关的因素。患者的身心处于压抑状态,无法做出自我肯定,所以他在各种场合下会欣然接受别人的伤害。别人明显的虐待行为会深深地打动他、吸引他,他会对他们既痛恨,又佩服。他将自己放在一个被利用、被羞辱、被挫败的境地,他并不喜欢受虐待,因而会感到很痛苦。然而这种模式,也给他带来了满足,他通过经受别人的施虐,而过了一把满足虐待冲动的瘾,而且还不用惊动自己的虐待倾向。这样,他不仅能保持高尚正直的自我评价,还有资格对别人的虐待行径表示愤慨。但在内心深处,他也暗自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反击现在虐待着他的人,将对方狠狠踩在脚下。

上面描述的这种状况,弗洛伊德也进行过关注。但他为了能把这些现象纳入他的理论框架,在没有根据的情况下,把自己的发现泛化到了所有人身上,并作为可靠的证据,这反而拉低了他观点的可信度。他认为,一个人无论多么优秀,也是具有破坏性本能的。但我认为,实际上,这些现象只会出现在特定的神经症患者身上。

在本章开头的一些观点中,我们发现,虐待狂要么被视为性变态,要么被定义为卑劣的人。性变态其实并不多见,当它出现在患者身上的时候,其实也只是患者对他人全部态度中的一种。患者的破坏倾向不容置疑,但理解了它后,我们会看到,在看似没有人性的表象后,站着一个正被痛苦折磨的人。有了这种认识,我们会发现患者正在绝望中挣扎,生活将其击垮,而他一直在寻找着补偿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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