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朋友

  人世无常。

  上午,王老师和我在一个班监考。

  12时午饭,他还与同事聊几个差生的表现。饭后回宿舍休息,1时许感觉不舒服,把刚吃的饭吐了出来。农村中学房子少,宿舍里是三个人,另两位老师也在午休,王老师有点不好意思,让他们先去办公室,说等一会打扫干净再回来。两个同事以前见过他这样,只当是饭后受凉,没多大事,就走了。两点多老师们要阅卷,看他没去,打电话问问,他说“头有点痛,一会儿再过去”。三点多还没见他出来,两个老师去了宿舍,只见他脸色蜡黄,直挺挺躺在床上,已经不省人事。拨打120,救护车来了,大夫仔细诊断后认为病情严重,让直接去市人民医院(三甲)……路上扎破指头验血,血液喷薄而出,流了很多。同时,陪诊的老师电话告知了王老师在外打工的爱人和儿子,他们分处两地,都是千里之外。

  在医院,从县城匆匆赶来的弟弟签了手术单。在5个小时的开颅手术中,王老师的爱人乘高铁赶到,晚11点做完手术,大夫说:手术很成功,但由于是高血压引起的脑动脉破裂,瘀血达40多毫升,很不乐观。大夫又解释说小脑出血10毫升就有生命危险,患者积血积液太多,最好的结果是植物人……爱人听后呆了,看着躺在病床上头部缠满绷带、口鼻插着管子依然昏迷的王老师,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人已经被推进重症监护室。在场的几位同事、亲属都愣了,没想到情况会这么严重,久久竟没有一个人开口。又过了一会儿,驱车赶来的儿子被人领着急匆匆走过来,王老师的爱人扑过去抱着就哭,真正的号啕大哭,撕心裂肺,声音凄惨。旁边的人无不落泪……

  王老师少年聪颖,1985年,作为一个偏远农村的孩子应届考上师范专科学校,乡邻皆惊。

  1987年,王老师被分配到一个农村中学。四十多个职工的学校,大多是民办老师,师范毕业(中专生)的老师都没几个,像他这样大专学历的一共三四个。王老师戴着眼镜,笔直的身板,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那个年代已经很难得),新颖的讲课方式,漂亮的粉笔字,让他很快赢得了同事的尊重和学生的欢迎。我们住在同一排,都年轻,共同话语多,自然成了朋友。

  王老师教化学,三个班,每个班都是八九十人,工作量之重可想而知。学校里民办老师年龄相对大些,都有一家老小,都种了许多地,播种、施肥、打药、浇水、收割的农活来了,空下的课我们这些年轻人主动接过来。其实我们的家也是农村,农忙时家里也有事,自己想“偷懒”,又住在学校里,哪管什么多一节课少一节课,哪问什么早七点晚九点(晚自习),哪有什么加班不加班,只要课堂上没人,都是随叫随到。现在看来,我们非常“傻”!

  考试后教务处统计成绩,王老师和我经常来帮忙。一千五百多学生(最多时达两千),先把各科成绩抄下来,然后计算个人总分,排名次,还要计算各班的加权平均分。不要说电脑,当时连计算器也没有,用的是有上千年历史的计算工具——算盘。为防出错,都是一人读数字,两人打算盘。王老师的算盘既快又准,与学校的会计不分上下。夏日,在嗡嗡作响的老电扇下面,几个光着膀子穿着裤衩的大男人在如山般的试卷旁挥汗如雨。寒冬,六七个人在点着煤炉的屋子里挑灯夜战,流出的鼻涕都是黑的。那几年学校成绩特别好,在全县二十多所农村中学里一直名列前茅。我们年轻,我们头脑灵活,我们不计报酬,只知前行。可能就是那几年经常没日没夜的辛劳,为王老师的身体留下了隐患……

  王老师书法不错,曾在地市级书法比赛中获奖。对于他这样没有什么背景的草根,实属不易。此外,他的文笔也不错,连续几年,乡里每年一次的教师表彰会,校领导、优秀教师的发言也是他代为捉刀……

  九十年代初,王老师带的毕业班成绩突出,老师们都认为学校唯一的县优师应该是他。就在填表的头一天,先是学校领导做工作,希望他把荣誉让给学校一位家境困难的老民办老师。那样的话,不仅这位老民师可以转正,而且全家转非农业,在家务农的两个孩子也能安排国企工作。晚上,我正在王老师的宿舍聊天,那位民师的家属来了,五十岁的农妇,面容枯槁,提着一小筐鸡蛋,站着,怯生生的,话也不多……此情此景,除了把荣誉让出来,他能怎么着?要知道,在那个年代,民师转正和今天的外地人取得北京户口一样,机会非常少,而且一人转正,全家幸福。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民办教师的转正要和荣誉联系在一起。

  仔细回想起来,当时的我们也做过打骂学生的荒唐事。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学校周围的治安环境不好,常有到校内勒索欺负学生的小痞子,还有不明事理胡搅蛮缠的家长,老师们没少与他们发生口角,甚至动手。我们年轻气盛,总是冲在前面。

  成家后的王老师一人挣钱,妻子、儿子在老家种地。除自己的小家外,父母的大家庭有事他也要伸手,仅凭那点微薄的工资,上不能养父母,下不能安妻儿,着实窘迫。尤其是谈到那些品学双差,仅仅因为是非农业户口而工作轻松收入丰厚的同学,他没少发牢骚。看来,“投胎是一个技术活”、“拼命干不如有个好爸爸”,历来如此,也让人明白了为什么直到今天仍有优秀的老师辞职。渐渐地,外面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他和我一样仍囿于封闭偏僻的校园,懵懂无知、单纯幼稚,累并快乐着……

  在学生眼里,王老师平易近人、温尔文雅,却不知道他还是仗义直言而不大合群的人。他老家在三十里外,在本地老师占绝大多数的学校里,是个外地人,虽能力超群,也慢慢被边缘化。品德、能力、努力都得不到肯定,年轻时愚钝、无奈,中年过后,全都看明白。看懂了世界,即便看淡了个人得失,又岂能毫无怨言。2010年前后,几位多年不教课的同事都晋升为高级,以王老师的学历资历成绩,再花钱发表篇论文,送礼弄个教学能手,就完全达标。有个老同学曾表示愿意代他出面沟通,王老师没有答应。他不愿为私利现出一副奴隶的媚态,也看不起那些蝇营狗苟投机专营的人,更不愿参与到老师们因晋级晋职而引发的各种恶斗中。岁月匆匆,一代新人换旧人,几个成为同事的学生,已经有了高级职称,他这个学校最早评上中级职称的老师,还在原地踏步。

  前年的一次聚会,桌上还有两位年轻时从教、改行后在事业单位是负责人的朋友。大家多年交情,彼此了解,出言无忌,其中的一位说王老师这辈子是“献身不献金”。他沉默良久,眼角竟有泪痕……

在我们眼里,五十多岁的他还是三十年前那个阳光帅气、心灵简单得澄澈见底的大男孩!

  王老师早过了知天命之年,看着学校的升学率如雪山般下降,十五岁的孩子初中毕业就出门打工,他忧心忡忡,常常大发感慨,却又无能为力……

  在一个优秀的中学从教三十多年,不敢说嫡传弟子遍天下,但遍县城是当之无愧的,做了部门领导的也有几个,这种情形,王老师若不在一线教课也说得过去。不过,他蔑视那些马虎应付、坐等退休、出工不出力的人,每学年初安排工作征求意见,他都是习惯性地伸伸胳膊(秀肌肉?),一句“肯将衰朽惜残年”脱口而出……

在这功利浮躁的社会,真正忠于职守无愧于薪酬的人,不算多,他是其中的一个。

  二十八天的ICU没有留住他,王老师还是走了。操场还在,少了一个每天晨跑的身影;讲台还在,少了一张敦敦教诲的面孔;办公桌还在,少了一位勤谨敬业的同事;而我,失去了一位肝胆相照的良师诤友!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黄瓜片,花生米,谁与我斗酒论英雄?

  作者简介:

  孙计朋,中学教师,1988年参加工作。早年曾在《杂文报》、《农村大众》等报刊发表文章,近年多发于《散文百家》、《新邹城》等,爱思想网、今日头条等网站也有文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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