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是个野孩子,母亲预感到自己疯癫前,便把我托付给了山神,写了一封信,说我成年后可以拆开,便会知晓一切。
记忆
在我稀薄的记忆里,母亲是无形的,我看不清她的脸,梨花带雨时她蜷缩在山洞里,低吟抽泣连山鬼都在洞口盘旋而不敢入;肃穆宁静时伫立在窗台,举头的圆月,总是会让她看得失去光泽,最后躲进厚厚的云层,连接几日是暗无天日的黑暗;狂笑暴乱时整个城里天崩地裂,小蘑菇般的椭圆微型草屋便如雨后春笋般,疯狂得长成直入云霄的高大建筑物......
他们说,我的母亲是城神,她的一颦一笑,性情不稳定,是命运的安排,不是她能决定的。
成长
当我十岁时,城里的人,看到我满街乱跑衣衫褴褛时,无人对我有悲悯之情。
我幼稚之初,在广场的烈日下,一直放声哭喊,直到幽暗升起,来日我再来一次,一遍又一遍,我要哭穿这个尖利城市最厚实的城墙,让各家各户的玻璃都簌簌炸裂,等我一身狼藉,总有人来问候一句。
毕竟,整个城里,只有我,没有母亲呀。
这个我能想到的无能伎俩,从年头用到年尾,城里的人,平静的从我身边走过,没有人讥笑和驻足,我连杯水都没讨来,甚至连一声鄙夷和晦气都没有,所有的一切都消逝无踪。
我确定自己十一岁这年,整日垂头丧气,漫无目的在街头巷尾乱走,光脚踢着尖锐的石子,我的脚掌、脚趾,连带着手掌、手指都是厚厚的老茧和粗糙,坚硬无比,奔跑和攀爬让我不怕那些外界的坚硬,反而,足够包裹我柔软的内心。
城里大多是锐角形状的房子,都是尖石块垒起来的,即便我在城里晃荡了这么多年,依然在东升西落的日复一日中,眼一睁,双脚一蹬,双手拍着肚子时,冥冥之中知道这是新的一天,让人沮丧的是,我睡过的任何地方,都是崭新的,我走过的任何巷弄,大街,每天都在移动变幻。
我甚至开始怀疑,我曾经哭喊过,城里的人,都是没有记忆的空壳吗?
我开始用想象,将身边的乱石堆砌起我的第一个城堡,我想要一个属于我的壳。
十二岁这年,石婆是我在街头准备打头上的幼鸟时,唤了我一声“雪士”。
从母亲离开后,在我孤寂的杂草生长年岁里,这还是第一个城里的人,喊上我的名字。我转头回望时,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女人,同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城里人,脸色干干净净的,眼色是我不曾见过的黝黑,显得很和善而又温柔,只是面无表情,看不出任何的欣喜,仿佛我是一团她要路过的空气。
“我是石婆,不是城里人,是山里人。”
我开始声嘶力竭,我的委屈,我的一切,我都大声喊叫,我只求有人给我一点点问候,一句话的温存。
“雪士,是你在城里过得不好吗?”石婆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而且,明明知道我是孤儿一个,能过得好吗?
“你在用意念告诉你母亲,是你的母亲城神派我来看看你,孩子,等到十六岁,你会自己上山的。”石婆静静的望着我,让我本能想亲近她的感觉瞬间全无,我的奔溃,又开始漫溢开来,泪水在我的身体上流淌,沟沟壑壑,像这个城市无规则的街道,无序的房屋排布。
我一如既往地随便生长,在十三岁时才好好思忖着,石婆的几句问候,应该是母亲带给我的,为什么她自己不来?
她是怕城里的人吗?还是她有什么难言之隐?我愤恨的想,我揣摩着......
而且,石婆说的上山,我连山都没见过,我怎么上山呢?
这个城市,有人,有房子,有街道,有如繁星的街灯,有鳞次栉比的商铺,夜里比白天更热闹,满街的人如织如画,整日都是过节般喜庆,在热闹深处让我反而开始期盼白天的到来。
我的感觉里,从十岁第一次哭泣起,我便时候开始用小尖石在我的脑海里刻画,年、月、日、时、分、秒,在石婆到来前,我已经能用脑袋和身体感知到,白天在一寸一寸缩短,黑夜一寸一寸往白昼挪进。由此,我细细研磨着话语,更肯定了我的感知力,就是:黑夜开始吞噬白昼。
我叫雪士,是母亲告诉我的。但是,这个城市从我有记忆起,从未飘过雪。
十四岁这年飘过两场雪,一场是年初的晚上,漫天如银。一场是年中,似乎是为我而飘,更细柔,像女人的手。
飘雪的时候,我突然记得十二岁见过的幼鸟,生平第一次见过如此的活物,我想打鸟的目的,就是有个伴。
也许真的有山,有山就有树,有树就有鸟,我瞬间想明白,是的,石婆说的山,应该就是幼鸟无意间飞入城里,或者是有意指引我?
当我用意念慢慢砌起我的城堡,我更愿意将它编织成一个秘密之所,是我想象中的树枝和藤蔓纠集成一个像茧一样的空间。
城里是没有树的,只有石块,真是寸草不生。
我在茧屋仍在有条不紊的编织着,黑夜开始大片大片的占据着白昼,有时我能看到盖子一样的天空,毫不留情的一把把白天扔出去,再猛然盖上。
我的意识里想要逃离城里时,十五岁这年,我在街角捡一只猫,通体洁白,是我见过的第二个活物,我毫不怀疑的一把抱住它,而它也只能是属于我。
我从衣不蔽体到能体面收拾自己,习惯穿黑色套头衫,黑色短裤,手抱白猫,白天我在城市里极力找出口,一个我超能力感知可以一步跨出去的出口。
这个城市表面的流光溢彩,实则毫无生气,如偶线娃娃一样让人窒息。
夜里我也尽量去睡觉,避免与城里的人有过多的交集。
“也许,你可以试着再哭一场。”我的白猫,在我十六岁时忽然开口说话。
黑夜已经差不多只给白天留一丝缝,城里的人依然在纸醉金迷,通天的亮光,人们越来越快活,好像是在没有时间的世界里。
“我在十岁时哭过,但没人理我。” 我说,记忆的丝线拉扯到广场烈日下的我。
“那你是为自己而哭吗?” 我的猫,忽然用黝黑的猫眼直逼我,一如石婆的双眼。
“不,我是找我的母亲,我想得到怜悯。”我承认我的懦弱和对母亲的需要,一个十岁的孩子,只知道用哭喊来获得一点点爱。
“那现在呢?”双眼里幻化成了无尽的温柔。
“我身体坚实,我内心柔软,我勇敢,我坚强,如果是哭,我会哭得山崩地裂,我要震碎这一切虚伪......” 我无比坚信,我能。
“那来吧,孩子。” 白猫,开始在我眼前退后,在我眼前幻化成石婆,又幻化成幼鸟,最后幻化成母亲。
我声嘶力竭,伴随着我压抑了多年的情绪,一瞬间都激发出来,电石火光间,母亲已成了一座山。
我执
在山里住了多少年,我已经不记得了,这里郁郁葱葱,白云萦绕,各种鸟类都自由飞行,是与神共舞,与兽同眠的世界,是仙境。
我在山顶的最高处,亲手种了一棵树,样子像茧,是我在城里那十六年刻在记忆里的模样。
母亲就是山,曾经也是城,但又不是城。
那封信,其实就是我在城里一个人艰难走过的十六年,什么都没写,但我都明白。
心的信念,就像一座神庙,即使荒芜,仍然是祭坛。一座雕像,即使坍塌,仍然是神。
我执,我愿,我坚信我与母亲同在,无论她幻化成什么样子,依然在我与她的跨时空,跨物种的世界里,我依然选择与母亲相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