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王开东 王开东 2022-02-17 00:01
前几年，江苏省名著阅读，《红楼梦》必考。每年我都带着学生一道观看87版《红楼梦》。几届下来，没有一个孩子不喜欢，没有一个人不认为87版《红楼梦》是经典中的经典，是皇冠上的明珠。
30多年过去了，87版《红楼梦》豆瓣评分高达惊人的9.6分，成为当之无愧的中国电视剧的镇山之宝。
那么，导演王扶林是怎么做到的？
这就不能不说到今天我们大力呼吁的工匠精神。越是呼吁什么越是缺少什么，越是丢失了什么。在影视票房不断创造神话的背景下，很多创作者的工匠精神丢失了。这是很可悲的。
《红楼梦》大观园里，大多数都是小孩子，为了真实再现，差不多都是素人演出。导演在全国大范围寻找有灵气的孩子，不说谁来演谁，先选入剧组再说。今天一个剧组几天就能凑成，花几天看看剧本，有的甚至看着提词器就能开拍。但王扶林整整花了三年时间，相当于办了一所红楼梦学校。
演员们在学校的生活很规律：清晨跑步锻炼、练身段。上午去教室听红学家讲课，深入理解原著。下午所有学员先谈上课体会，及时领悟，互相评说。然后各自搭小品、试角色。晚上就练习琴棋书画，学习古代的礼仪。
给他们上课的人都有谁？
说出来吓死人，那是《红楼梦》研究的天团。周汝昌、冯其庸、沈从文、曹禺、杨宪益、蒋和森等众多大师，都应邀而来，自愿参加，分文不取，只为了一部不朽名著的再现。
这些大家把最新研究成果吸纳进去，严格尊重曹公原著精神，对后40回做了大刀阔斧地修正。摒弃了续作宝玉疯癫、凤姐掉包、贾母迫害黛玉、“兰桂齐芳、家道复初”庸俗的大团圆结局，增加了香菱之死、探春远嫁、袭人被逐、宝玉离家、黛玉之死、贾府抄没、诸芳流散、小红报恩、贾府消亡等剧情，真正契合曹公“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本意，获得红学界和红楼民间爱好者的一致好评。豆瓣评分9.6分就是明证。史上评分最高的电影《肖申克的救赎》，豆瓣评分也是9.6分。
这些入选的演员住在集体宿舍里，整整在一起学习3年，他们上了一所《红楼梦》大学。更重要的是，她们朝夕相处，一颦一笑都自然而然。
到了最后不少演员人戏不分，很多人一辈子只演了一部戏，甚至命运就此铸定。陈晓旭终生没有走出林黛玉的影子，一辈子悲悲戚戚，最终英年早逝，质本洁来还洁去。陈晓旭就等于林黛玉，她走了，所有媒体异口同声感叹“世间再无林黛玉”。
晴雯的扮演者张静林改名安雯。妙玉扮演者姬培杰改名姬玉，并且和妙玉一样遁入空门。贾宝玉的扮演者欧阳奋强，因为出演了贾宝玉之后，根本无法再出来拍戏，只好转型做了导演。后来陈晓旭的葬礼，欧阳奋强都没敢来参加，根本无法面对，可见这一次出演的深入骨髓。
三年集中学习后，才开始了电视剧的拍摄。这些小演员不再是表演，而是自己生命的绽放和人生。元春哪里像一个售货员，举手投足都是皇妃气度。妙玉哪像一个皮鞋厂的工人，除了小女儿对贾宝玉的一丝念想，根本就超凡脱俗，不食人间一丝一毫的烟火。
导演的用心到了什么程度？87版红楼人物的服装设计，每一套服装都与人物的地位和身份，包括人物的性格相匹配。史延芹老师在三年时间里为剧中上下四百多号人设计了共2700多套服装，仅王熙凤一人就有74套，这个设计量堪称电视剧的历史之最。
但令我惊叹的不是这个，是红楼梦插曲的演唱者陈力。
听说要拍红楼梦，著名作曲家王立平找到导演王扶林毛遂自荐。秉烛夜谈之后，王扶林非常满意。但王立平野心不小，他提出红楼梦的所有曲子，他要全部独自完成，演唱者也必须由自己挑选。王扶林疑人不用，一口应允。这又创造了另一个经典。
红楼梦剧组首先确定了《枉凝眉》作为主题曲。大家拍戏之余，一直等着听《枉凝眉》，谁知道王立平为这一支曲子整整花了一年之久，就是拿不出来。
后来老先生出差到长春，偶然听到汽车厂的工人陈力唱歌。王先生非常高兴，踏遍铁鞋无觅处，这正是自己苦苦寻找的红楼好声音。
王立平梦想中红楼梦的演唱者，必须声音清纯，适合懵懵懂懂，情窦未开、初开的那帮年轻女孩。陈力的声线就是如此。于是王立平就把陈力带进了剧组。
历史上最神奇的事情发生了，电视剧的几个曲子，在录音棚里快的一两天，慢的一两周不得了。但陈力进了剧组，也整整学了三年。
白天听红学家上课，跟演员学棋琴书画，晚上才是王立平的魔鬼训练。录音时王立平，一个字一个词的死扣，一个词不到位，一个情感不到位，就被王立平骂得狗血喷头。
倔强的陈力每天都要哭，但第二天陈力又来了，她也已经融入到红楼梦里了。为什么王立平不用如日中天的大歌唱家李谷一？为什么要用她陈力？她知道王老师的压力，也知道自己身上的使命，伟大的“红楼梦”不能在自己这里掉链子，她必须要顶住。
王立平为何如此严苛？他曾对陈力解释说：“我确实对你很挑剔，但时间和观众比我还要挑剔。我们过去了，就再也挑剔不了了。”
看到这一段我很感动，王立平不是简单地做一个电视剧的曲子，他是把这个曲子放在历史的长河中考量，放在几十年、几百年之后考量，这是什么精神？这才是真正的工匠精神。我们今天太稀缺了。
陈力的韧性很强，在长期的红学浸润中，陈力的演唱水平和专业水平突飞猛进，绝对是绝无仅有了，但还不是最理想中不可企及的样子，但已经达到了王立平的要求。
正当这时候，陈力的丈夫癌症晚期，很快就去世了。是在家照顾4岁的女儿，还是继续到北京去录制歌曲？陈力陷入了迷茫。陈力的母亲站出来，说：“小力，你放心去吧，孩子就交给我，我一定帮你把她照顾好。”
陈力发誓一定要把这个曲子唱好，不能辜负母亲，不能辜负老师，也不能辜负整个剧组，更不能辜负这个伟大的作品。
这一次回来，陈力脱胎换骨了，带着对丈夫的怀念，对女儿的愧疚，对亲人的感恩，命运让她真正经历了丈夫的去世和4岁孩子的离别，这是真正的生离死别。原先她是懂了红楼梦，悟了红楼梦，现在她是经历了红楼梦，她就是一个悲剧的女主。
三年时间，演唱了红楼梦十几首歌曲。她创造了独属于红楼梦的声音，把红楼梦唱活了。
随后陈力走上了经商道路，但首次做生意就被骗，结果受到警方调查，在内地引起很大轰动。事情平息后，她去了加拿大与恋人完婚，帮丈夫打理公司，从此再也没有唱歌。
一直到2012年，陈力参加了央视《红楼梦25年再聚首——红楼不了情》节目，在节目里她再次放声演唱。
2013年，陈力参加了由美国亚利桑那大学孔子学院和亚利桑那大学联合举办的北美《红楼梦交响音乐会》并演唱 。陈力在音乐会上担纲了全部独唱和领唱；《枉凝眉》《葬花吟》《分骨肉》《聪明累》，真真做到了“满腔惆怅，无限感慨”。
所有中外友人，全部沉浸其中，如痴如醉。这是美国亚利桑那大学建校一百二十年的建校史上，第一次举办中国音乐作品音乐会。
那些打下生命烙印的歌曲，已经与陈力融合在一起了。所有拥有工匠精神的人，运用的不是技艺，而是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