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人间 第四章 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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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八岁孩童的记忆能有多牢固呢?并没有多牢固,至少在表面上,是这样的。摔了一跤时会大哭,爬起来玩一会便又笑逐颜开了,全然不记得了刚刚的疼痛;或者被父母的鞭条教训了,痛哭流涕,可转眼间又鬼灵精怪捣蛋去了,把严厉训言和鞭条狠劲都忘在了脑后……所谓孩子的幸福,大概就因如此吧。他们总能出自天性地把烦恼抛诸脑后,也很愿意且主动地去相信,相信自己还是能快活地奔跑,与自在地哭笑。

  晓言也是如此的。在那一晚的楼道遭遇后,她确实苦闷过一阵子,但稚嫩的心灵尚且还不能思考很多,她很快地,便再次融入到小伙伴们玩闹的圈子中。回到正常的轨道,上学,放学,作业,倒垃圾,听钟声……虽然,偶尔还是会想起那件事,但已慢慢变得,不再那么害怕。终会淡去的,甚至忘记,就像那天上渐行渐散的白云,晓言以为。

  可是,命运是真的在庇护她,还是在与她玩恶作剧呢?有的时候,晓言疑惑又迷茫。揣测不出来,任何对她有深刻影响的事物,于冥冥之中是何意图。她只感受到了,自己对男性抗拒心理的爆发,是源于父亲。

  这么巧,仍是在燥热的夏天里。

  那一年,晓言安安顺顺地上了四年级。临近青春发育期的女孩,心思愈发得敏感细腻,如同欲蔓蔓伸挺的小身躯一般,既饱含单纯,又被一切前路的未知感所牵引着,探寻新奇,期待美好。

  得知父亲回家的那晚,晓然晓言早早就写完了作业。爷爷把栗子蒸熟,让俩孩子先吃。小孩子大多都喜欢对长长的手指甲,又啃又抠,就是不爱好好地剪。所以,晓言的指甲十个也有八个,都是极短还结血痂的。这就是她从不爱吃栗子的原因,壳难剥,皮也难扒,时不时还得吹一吹原本就刺痛的手指。

  晓言吃完两粒,便不吃了。但她突然想到,可以帮父亲剥一些,给他留着呀。父亲坐六七个钟头的大巴,从佛山到兴宁,回来一定很累了。于是她和姐姐一起,为快到家的父亲剥起栗子。一心挂念而兴奋的女孩儿们,想到爸爸回来就能吃到她们剥好的板栗,指甲再痛,也都不在乎了。

  那一晚等父亲回到家,已临近11点了。晓言平时是九点多的睡眠作息,当她爬上床时,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了。

  夜在静谧之中愈陷愈深,仿佛只有分针在孤独的漆黑里,行走了千百回转。

  正睡梦鼾甜的晓言,模糊之中察觉到有人打开了房间的灯,她愈渐清醒,半起身看,是父亲。

  “哦,孩子,爸爸来拿几件衣服。”

  说着,他拉开衣橱,从里面翻找着他的衣物。

  突然打开的白炽光晃刺着晓言的眼,她用手半遮住眼,并没有看清父亲拿出的是什么衣服。

  晓言生平第一次讨厌自己,便是在这一刻里。她在心里惊讶地责怨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地,你会感到害怕?怎么可以,将父亲也想成那种人?小女孩怀疑,是自己还没有睡醒,处于胡思乱想之中,或者,她就是在做梦?

  然而,愈来愈强的预感,让自己越来越清醒。这不是梦。

  她很纳闷这莫名的预感是从何而来。紧接而发现,原来,是自己心里尘封很久的那道锁,被一波一波涌起的,两年前的楼道回忆,气势凶猛地撞击着。心锁被撞开之后,里面,是满布灰尘与螨虫的累累伤痕……

  预感而已,很多时候都可能只是一种错觉。晓言一边安慰自己,一边自我警告别再乱想。可同样很多时候,你极不想它发生的事情,竟偏偏地,就会来到你眼前。

  父亲拿好衣服后正准备关灯,可他却又迟疑了,转身来到晓言的床边。

  小女孩心里越来越紧。

  “女儿,还没睡啊?来,爸爸抱抱你。”

  这是一句多么多么正常的,父亲本应该说的话,要在以前更小的时候,晓言早已巴黏在父亲臂弯里了。可此时的她,却气恨起自己来,恨自己遭遇过的那些,恨自己不由自主,居然对爸爸的温柔言语,也泛起了阵阵恶心!

  她内心挣扎着,依然紧闭双眼道:

  “不了,爸爸,我要睡了。”

  “哎呀,先别睡嘛,就让爸爸抱一抱。”

  说着,父亲拉起小女儿的手,想把她拉起身,“来嘛,爸爸都好久没抱过你了……”晓言知道是终究躲不过,心中不情愿地起身下了床。

  与父亲相对地站着,就像那晚的楼道里,青年与她相对僵持一样。

  晓言始终微闭着眼,不敢看向父亲,假装真的很困乏。

  父女拥抱的时候,晓言不禁用手,轻轻地拍着父亲的腰背,带有奏律地,安慰性地。她听见父亲轻声笑了一下,可能他以为,这是小女儿在抚慰他操劳疲惫的身心,这是小女儿在心疼他这位辛劳的父亲。

  但其实,晓言是在安慰自己。她被父亲拥抱着,楼道遭遇的恐怖记忆一阵阵不停间地,撞击着她的心渊,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晚那一刻,对男人的恐惧与无措感,一直在向自己加深折磨。晓言忐忑地竟不知该把手往哪里放,于是,便把手搭在了父亲的腰背间,轻轻拍着,间接来安抚自己的心,要镇静。如果父亲能仔细感受,他定能发觉背上的那双小手,正轻微地颤抖。

  抱了一会,晓言再次说道,“爸爸,我想睡觉了。”

  可并不见父亲松手,“再抱会儿。你有想爸爸吗?”

  “有。”女孩对这句答案,已全无了感觉。

  “嗯,爸爸也很想你。”父亲的男性粗重的呼吸声,时而从头顶传来,让女孩愈发地感到不适和恶心。

  她又忍了一会,终于推开父亲,第三次说道,“爸,我真的要睡觉了。”

  “好,那你睡吧。”父亲放开她。帮她把被子细心盖好后,轻轻在女孩的额上亲了一下。带有胡茬的下巴刺到晓言的脸,她闭着的眉眼立即不满地皱了一下,似乎有意要让父亲看到,然后别过头,不再理会父亲了。

  这一夜之后,晓言一见到父亲,便不由自主地避而远之。像是在惩罚父亲,为什么明明她那么不情愿,却还要坚持亲昵的动作?为什么当她已经忘却伤害,企图把自己保护起来时,却仍要残忍地揭开那块虚掩的布,告诉她伤疤还在?

  一想到这些,晓言心里就觉得,眼前的这位父亲,根本不再值得她去爱。

  而有时晓言也清楚地明白,父亲并无什么大错,一切原因都只在她的身上。她的内心亦愧疚于父亲,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无辜地做了“伤害者”;明明是正常的父爱表达方式,可在晓言的世界里,却已然成了羞耻厌恶的接触……

  晓言从没有想过,要将自己的遭遇倾诉于任何人,包括至亲的父母,她坚信以后也不会。那些点点滴滴刺心刮骨的记忆,她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抗拒异性的痛苦深渊里,步步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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