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永远也忘不了1996年7月15日那天晚上。
早上出门前，家人就对老王说，今个日子特殊，千万别走夜路，早点回来。老王自信道，怕什么，朗朗乾坤下，哪有鬼神，自己活了半辈子，还从未见过，撂下这番话，便匆匆离去。
由于中午和亲戚聊得火热，正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不知不觉贪了杯，时间这就一溜烟来到了黄昏。老王醉眼看到外面的天时，这才意识到该回家了。临走时，还向亲戚炫耀了一番儿子为自己新买的凤凰牌自行车，又从兜里掏出块蓝色抹布，细细地把黑皮座子擦了个锃亮，一甩腿，跨上车子，消失在亲戚的大门外。
小风一吹，酒劲便越发猖狂难耐了，想起今天和亲戚相聚的快乐，老王不知不觉唱起了歌谣。引得路上的行人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
今日正值鬼节，因而街上行人早已得寥寥无几，同时从镇里返回，越发深入农村，行人就越发稀少了。
老王骑车从一座破桥上经过，只觉得从河里出来一阵阴风直冲着自己的脖领吹来，他打了个寒颤，尿意来袭，老王走下桥旁的河沟里。
夕阳早已隐没，天色也朦朦胧胧地黑了下来。
老王骑上车子，沿着破旧的拱桥走了一段，便来到了连接张家寨和万家村的一条狭窄的小路上，这条小路平时灰尘飞扬，两侧俱是农田。今日越发显得荒凉宽广。据说，五八年自然灾害之时，因为蝗灾，洪水，造成连年的饥馑，村人惨死无数，那些死去的人，统统被抛尸荒野，其中，就在这条路旁的河沟里，也常堆满了大人小孩的尸骸。因此，这一带，经常在夜半时分发生一些怪诞的经历。
老王骑车走到这里时，已经渐渐看不清夜路了，于是他从车子上跳下，推着车子走路。整条路上，除了轮毂与地面碰撞的声音之外，只剩下虫子的鸣叫声。老王被夜风一吹，身上刚才出的汗都干了，他只觉得酒劲越发的浓厚了。
他咳嗽一声，来打破干瘪的氛围。大概是推着车子走的时间太长了，再加上酒劲越发猛烈的缘故，他的身体便觉得越来越乏困了，推着的车子只觉得越来越重，待走到那一片被高大的榆杨包围的四方形干坑时，老王已经精疲力竭，呼呼大喘了。
索性，老王停下车子，支开撑架，在路旁蹲下歇息。
秋虫在夜晚的鸣叫越发振聋发聩。
老王从白色的衬衣左上的方形兜里抽出一支烟，划亮一根火柴引燃，深深吸了一口，这下空落落的心总算有了着落。接着他扔掉燃着的火柴，火柴落入地上的一个爬蚱洞里，熄了踪影。火柴装回到右边的裤子兜里。
老王觉得蹲着有些酸腿，便一屁股坐在了路边的浅草上。一边慢悠悠地抽烟，一边看着周围，看到的除了燃着的血色的烟头外，全是无边的黑暗。现在大概已经过了夜半，他想。他把烟送进嘴里，猛吸几口，又从鼻孔中喷出，如此嘬着烟头，直到觉察到烫嘴，他便把烟头扔了一边去。
老王边起身，边像多数农民从田间地头起身时那样，拍打屁股上沾的枯断的草和尘土。
他再次推上车子，收起支架，摸索着前行。他想起早晨老伴对他说的话。
“要说害怕，我老汉才不会怕，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妖魔鬼怪，要是有，我老汉就是那妖魔鬼怪。我活了个大半辈子，也没见过那不干不净的东西嘛！嗨！要说这妇女就是头发长，见识太短啊！”
不知不觉，老王又哼唱着自己在此情此景下即兴的曲调了。
“不过，推着车子，怎么还是那么疲累呢！好车子就是不一样，一准是越沉就越好！”
车子越来越沉了，一股凉风从老王的背后吹来，浑身的汗液迅速被吹干了。
老王往前用力推车的时候，总觉得背后有人在拉着车子，于是条件反射似的朝后面看去，但除了漆黑一团的夜，别无所有。
不，绝对有什么东西，因为这绝不是单纯的车子重量，绝对有人在后面用力拉着。老王停下，朝后面瞪大眼睛，并伸手在黑暗中试探。什么都没有，这时又一阵阴风吹来，一声隐约的咳嗽夹杂其中。
“谁？”老王的神经紧绷起来。
“有人吗？有人就出来，别躲躲闪闪的！”老王虽然紧张，但是由于酒劲正起作用，并不感到害怕。
“老哥，借支烟吧！”一个苍老的声音，就在自行车的后座发出。
“你是谁？”
“老哥，借支烟吧！”
“你先说你是谁，我都看不到你。”
“老哥，借支烟吧！”
“我说你是只会这一句话吗？”
“老哥，我在你车子后面，借支烟吧！”
老王觉得蹊跷，刚才的胆量，现在已经已经抹去大半。他从口袋中抽出一支烟，摸黑递过去。接着，他感觉那只烟离开了他的手。
“拿到了吧？”老王问。
“老哥，借个火吧！”还是那个声音。
“什么！”老王又怨又气。但想到若是不给，那阴冷的声音又会一再重复，便只好掏出火柴遮住，送了过去。火柴燃出了一个圆团，圆团里一支烟悬浮在空中，逐渐接近火种，待那只烟点燃后，便退回到一处，静止停在了半空。
火柴熄灭了，现在老王能够清晰地看到一个红点在慢慢后退。
“难道真是鬼？是人的话，就该能看见个样子啊！大半夜搞这样的事情，真是瘆人！”
“喂！小老弟，你在哪里，出来让我老汉看个清楚呀？你老是这样躲着，心里瘆得慌。”
无人回应。老王心里越发怵的慌。
“谢谢老哥！”接着，这声音伴随一阵阴风而来，随之，红点消失不见了。
“人呢？出来让老哥看个究竟啊！”老王越害怕，越是这样制造些声音来壮自己的胆量。
老王等了一会，见再也没有动静便推着车子继续前行了。
夜更深了，云彩被风吹得单薄，月亮出来了。月光照在老王行走的狭窄小路上，着实让老王的心情好了不少，如此，他便逐渐把刚才的事情抛在了脑后。
眼看就要走出这条小路的时候，老王的车子又被拉住了。
“老哥，给点吃的吧。”
这声音还是刚才那个，不过显得更加咄咄逼人而已。
“老弟，你到底别躲着了，快出来吧，老哥我深更半夜实在是没有带什么东西，要是知道碰到你，亲戚回礼送来的白馒头就带来了。”
“老哥，给点吃的吧。”那个声音没有理会老王，依然如同录音一般，在空旷的夜回荡。
他再也无法冷静下来，于是停稳车子，朝后面走去。他本能地伸出手朝后面试探，但什么都没有摸到。那声音还在无休止地重复。这下老王着急了，他上下翻遍了整个兜子，只摸到了一盒干瘪的烟盒和火柴，他掏出一支烟点燃，朝车子后面扔去。出乎意料的是，竟然奏效了。
那声音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哎呀，老弟，想要烟就给我老汉说嘛。”接着他爽朗地笑了。这笑声中夹杂着对于自己解决问题的夸赞。“那，老汉我就先走了。”
接下来，老王骑车前行，走到小桥处，出现左右的分岔路，如果回家，他不需要过桥，只需要右拐后沿着一条狭窄的小路前行即可。
这条小路只有一人单行通过的宽度，两旁种满白蜡木，白蜡木只一人深，细细柔柔的摆动。
月亮很白，很亮。老王的心像月亮也白了，亮了，于是老王唱起歌来。歌声有了翅膀，就在这小路两旁茂密的白蜡木中间盘旋。白蜡木中间像是有什么活物动了起来，白蜡木便随着摆动起来。
老王止住了歌声，听着白蜡木的动静。
就在前方白色的月光下，老王看到一个裸体的婴孩，响亮地拍着自己的肚皮，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叫声，像是说话，又不像是说话。那婴孩朝老往这边看都没看，便蹦跳着，径直进入了路边另一侧的白蜡木中。老王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努力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又看了一遍，孩子已经消失地了无踪影。月光继续寂寥地洒在前面的小路上。因为是孩子，所以老王除了感到奇怪之外，并没有多少恐惧。
接着，老王又准备迈开脚步前行的时候，白蜡丛中从发出一阵骚动，这骚动仿佛是刚才的重复，声音一模一样，从里面出来的婴孩也如同刚才一样，光着身子，响亮地拍着肚皮，嘴里咿咿呀呀，一蹦一跳地朝着路对面走去，接下来，更多的婴孩有秩序地排着队列，一群群地涌入到对面的白蜡丛中。
“老天爷啊！”老王说出这句话，呆呆地站着。不知不觉，他的酒似乎已经醒了。
那群孩子很快消失在老王视线，周围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要是放在常人，早就拔腿往回走了。但王老汉这性子倔，他偏偏不信什么鬼神之说，即使有些害怕，还是硬着头皮走了下去。他骑车经过那些婴孩出现的地方时，腿有些微抖。
“小毛孩子！有什么可怕！”老王心想。
他沿着那条东西流向的小河，一路向西。
前方，右侧出现一片空旷的荒地，那荒地上出现一片圆形的亮光。几个男人的声音从那里传来。
“这么晚了，还有人在这荒地里打牌！真是闲的蛋疼！”老王看着那边，不知不觉却骑车朝亮光走近。
忽然，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老王！快来！正缺一个人呢！”说话的不是别人，就是老王的邻居，老贾。老贾的旁边是两个不认识的人，不过也都对老王非常热情。老王很是莫名其妙，不过看老贾在，心里便放松了，忙着和老贾打起招呼来。
“这么晚了，你这瘪三怎么还不回家？”老王笑着问，边笑便掏出烟来让几位。老贾接过烟来，只是笑着默默不语。老王加入他们，一起打起扑克来。还好，运气不错，从坐下开始，老王每局都赢，他们虽然赌注的钱不大，但是这样一直赢下来，老王也着实小赚了一笔，他把这笔赚到的钱，塞到自己的白色衬衣兜里。
老王被白色的光亮所刺醒。他起身朝周边环顾一周才发现，他竟然在一个坟头的旁边睡了一夜。他想起昨夜的事情，急忙用手去摸自己的口袋，那口袋里的钱，不过是黑色的灰烬罢了。
回到家中，老王便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自己的老婆子。老婆子听完，脸色都绿了。半晌都没有开口说话。等到中午，日上三竿的时候，她来到老王面前说了下面的事情。
“老头子，你昨天见了老贾？”
“是啊。”
“老贾不是出去打工了？你知道吗？”老王这才想起来老贾打工的事情。
“哎呀！你看，这老糊涂了！”
“昨天你走亲戚的时候，老贾回来了。”
“哦，那不就对了！所以我昨天才见他啦！”
“不过，”老婆子吞吞吐吐，“出车祸了，回来的是个骨灰盒。”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情？”
“昨天早晨你一出门他就回来了。”
“什么！”老王脸上的血色迅速退减。
“是真的。说是明天就要下葬了。”
“那我见的那个是？”
“别说了。说了干啥呢！”
老王用颤抖的手掏出了一支烟，衔在了嘴里，他望向老贾家屋后的房檐，老贾那张笑脸浮现在脑海中，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老王以后逢人就说，这个世界上啥样的事情都有，至于有没有鬼的事情，便再也没有提过了。
“可别不信邪！”成了他的口头禅。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看不到的东西，就说不存在，似乎是一种唯心主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