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顾嘉树的时候,他耀眼又遥不可及,如同高悬夜空的星星。
没想到星星后来,真的降落到我的身边了。
一
看上去顶多只有七岁的男孩穿着全套黑色西装,踏上灯光耀眼的舞台,走向那架漆黑锃亮的三角钢琴。
一系列动作像模像样,无处不透露出老成。
坐上琴凳的动作还是暴露了他的稚嫩——他太矮,准确来说不是坐上去的,而是爬上去的,钢琴也加了辅助踏板,否则他根本踩不到。
不过,只要他开始演奏,他的年龄一定又会被忽略了。
外行看热闹,我除了连连感叹“好厉害”之外,找不出更多的形容词。
没关系,我还可以请教“内行”顾嘉树。
一曲完毕,播放器定格在“是否重播”的界面,我转头问他:“你觉得他弹得怎么样?”
顾嘉树从来不多话,皱了皱眉,思索许久,最后只憋出了两个字:“很棒。”
我被他一副“求求你不要再为难我了”的表情逗笑,脱口而出:“你说,你以后要是成了很有名的钢琴家,肯定有人会来采访你,你要是还这么不善言辞,那可怎么办呀?”
“那还不一定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他像是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自嘲道,随手弹了几个音,失落显而易见。
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弥补,拍了拍他的肩,让他看过来,学着他像老干部那样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评价道:“很棒。”
话音一落,我就忍不住笑起来。
他也笑了,装作凶狠的样子,伸出手想要捏我的脸,好让我的嘴角不再扬得那么高,但我飞快地从琴凳上站起来闪到一边,他落了空,只能面带无奈地看向我。
我知道他并没有真的生气,于是没过多久又坐回到他的身边,扯着他的袖子央求他:“那个很棒的小男孩弹完了,你也弹一首给我听听吧,顾大钢琴家?”
是啊,就算他余生都默默无闻,他也永远是我心目中最厉害的那个钢琴家。
他认真地弹奏,修长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翻飞,动听的乐声随之流淌而出,身影也与多年前那个小男孩逐渐重叠。
对,我第一次见到顾嘉树的时候,他不过也只是个十岁的小男孩。
旧式电视机四四方方的屏幕上,有他白白净净的严肃小脸。
那好像是个本地电视台播出的新闻,说他三岁开始学钢琴,十岁就夺得了国际钢琴比赛青少年组的冠军。
“这个孩子多优秀!林锦瑟,你看看,榜样!”当时我们全家人在吃晚饭,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纷纷停下筷子,对他赞不绝口。
唉,又是个别人家的孩子。我默默在心底叹了口气,草草扒完剩下的几口饭,躲回房间写作业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吓醒的。噩梦中,电视里的小男孩站在我身边,双手抱胸,冷眼盯着正在磕磕绊绊练习钢琴曲的我。
我弹三个音,错一个音,他嘲讽地哼了一声,然后……然后我就惊醒过来了。
真是个奇怪的梦,明明我根本就不会弹钢琴,明明他根本就不认识我。
他多么耀眼而遥不可及,如同高悬夜空的星星,在我再努力伸出手也够不着的地方,我们怎么可能会有交集呢?
没想到星星后来,真的降落到我的身边了。
二
那是大学前的暑假,高考后的我与空调房里的床成了最亲密的伙伴,妈妈看不过去,在家附近的琴行给我找了份兼职。
我对音乐一窍不通,但琴行老板娘是母亲的旧友,她不介意多我这个打杂的。
入职第一天,我一眼就看到了“放大版”的电视机小男孩——
他长开了,褪去婴儿肥,棱角分明的面孔英俊,加之气质卓然,是人群中最不可忽视的存在。
经过老板娘的介绍,我才知道顾嘉树也是趁着大学前的假期在兼职,不过他教课。这些年他陆续参加了数次大赛,奖项拿到手软,履历如此优秀,即使不是专业教师,仍然有大把的家长趋之若鹜,争着把孩子送给他教。
“你就跟着顾嘉树,给他打打下手吧!”老板娘一声令下,把我安排得明明白白。
我有些愧对一天一百元的工资,能做的事情实在不多,除了端茶倒水,就是复印琴谱,更多的时候,只是坐在琴房的角落,看顾嘉树教孩子们弹琴,一看就是一个下午。
他不像噩梦中那样高傲,反而格外温和有耐心,从未对孩子们说过重话。
他最崇拜海顿,一提起《C小调钢琴鸣奏曲》,话匣子就被拉开来,说得孩子们下了课还依依不舍,我也听得心痒。
所以,那天我刻意找借口晚走,等到顾嘉树离开后,偷偷打开琴盖,端正地坐在钢琴前,一边回忆着他教给孩子们的东西,一边笨拙地摁下一个个琴键。
我全神贯注,未曾发觉琴房的门被打开了,再抬头,只见顾嘉树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抱歉的笑。
明明被撞破秘密的是我,目光相触的那一刻,却是他先红了耳尖,像他才是被抓包的那个人。
他捧场地鼓起了掌,像表扬来学琴的小孩子一样夸我,最后才委婉地指出了我的几处不足:“节奏还可以再稳一点,最重要的是,要用指腹发力,不能用指尖。”
我又尝试了几次,可始终不得要领,顾嘉树解释不清,一时着急,直接朝我迈进一步,俯身在我背后,将手掌覆在我的手背上,手把手地教。
“要这样。”他将我的指腹压向琴键,吐息拂过我的后颈,“这样才对,要记住这种感觉。”
少年人的手掌温暖宽大,指节硬硬的。
他很快就松开了我的手,但是指尖的温热,在我心尖停留了很久,那一整天我的心跳都过速。
哎呀,大事不妙了。
三
悸动真实存在,但是我从未妄图摘星。
顾嘉树小有名气,尽管不是私生活被完全暴露在大众目光下的流量偶像,要了解他也并不困难。我通过微博,找到了他的一个粉丝群,群里有几十个人,大多学钢琴,视他为前进的目标。
她们乐于分享有关他的信息,我由此得知他有一个青梅,叫沈安暖。
他们从小一起学琴,共同飞越地球万里,参加各项活动与比赛,前不久双双以极其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海外的顶尖音乐学院……
“啪嗒”一声,琴房的灯光瞬间熄灭,我被吓了一跳,心虚作祟,匆忙将手机屏幕摁灭。
是顾嘉树关的灯,他还轻手轻脚地阖上了门,捧着小蛋糕,一步步向我走来。
“请你吃,不要告诉别人。”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把蛋糕递给我,用火柴点燃蜡烛的那一刻,他补充道,“我的零花钱只够买一个。”
蜡烛飘摇的火光,照亮他眼中恶作剧得逞的狡黠,他也有这么孩子气的时刻。
“为什么要给我买蛋糕?”他离我很近,我的血液直涌上大脑,整张脸都在发烫,可同时心头又浮现出不好的预感。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明天我就要出国,这段日子里你也辛苦了,这是感谢你的。”
“是……和沈安暖一起吗?”
“你知道她?”顾嘉树有点惊讶,随即笑了,“是的,我们约好了,明天启程。”
我任由一颗心不断下坠,再多的我不必问。
我的成绩普通,长相一般,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写的平平无奇,无论到哪里都是不被人在意的小透明。
我这样平凡的人,注定是不能与他并肩的吧。
蛋糕是我喜欢的巧克力味,夹心的草莓酱也很甜,可是我只觉得嘴里发酸,眼眶发热,要努力忍住才能不掉眼泪。
在顾嘉树无知无觉的目光下,我囫囵吞枣般吃完,噎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