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花立》第五章 孤绝舞师傲寒江 (下)

(6)砚台

节后归来,粲稷邀了我与歌舞坊几个姑娘一同去她家共餐。饮酒玩乐间,她们问我这辈子最快乐的事情是什么。我想了想,大约是母亲脱离魔爪,但我只说,不太清楚了,好像有许多,又好像没有。

粲稷不以为然,“我最开心的是,我终于遇见了心上人,而他也慕恋我,哈哈哈。”

我给她倒了杯茶醒醒酒,“难怪你要请我们过来了,原来是好事将近。说吧,啥时候成婚,也给我们几个一点心理准备。”

“我早瞧着她老爱傻笑了,原来如此。”曦谷恍然大悟。

“成婚了,可还愿在霓舞霁?”我问粲稷。

“成婚了还留在歌舞坊做什么,自然留在家里相夫教子啊!”曦谷嘴快。

“我这不是舍不得我的爱徒吗?”

“师傅既然舍不得,我就多留些日子咯,反正我也要给我孩儿挣些银两考学升官。”

“哎哟,就孩儿了,我见千里马也不能这么快了。”曦谷生生比往日活泼了许多,一番话惹得大家直笑。

“咱粲稷可不比千里马强些?”我一语双关,瞧着粲稷能不能发现我的调侃。

粲稷这傻姑娘果然一开始只听出了夸她的意思,转而又臊,“哎呀,师傅!”

从粲稷那里回来,我在家门口看到一古朴木箱,里面整整齐齐放着我的斗篷,还有个小盒子,里头装着一方砚台。他来过了?而且他分明知道我是谁,见过我穿这件斗篷,知晓我住在何处。

回想起来,除了江边听他吹箫,后来再见时为他盖了这斗篷,我实在不知还曾与他有过什么前尘。而且仅凭这两桩事,实在不足以令他了解我这么多。难道从一开始他便已经发现了我,后来还跟踪我到家里?那样的雅正公子实在不像这般偷摸鬼祟之人。

而这方砚台下垫着一张纸,上面只有一个飘逸有力的字,酬,大约这是他的酬谢。这砚台的池子周边被雕刻成了西桥里江畔的模样,还有一身着斗篷的人立于江畔。仔细瞧这人儿,竟是我的模样。

我这件斗篷由母亲亲手缝制,不同市面模样,能让他辨认出我来倒也正常。也许他是某家贵公子,稍稍查查便知道是我了。

这事一直萦绕心间,不日我便觉察我心里多了些心思,故而念念不忘。然,此人甚远,除了几分念想,我亦不再有多的心思。唯有读书考学,安定自身,是我需上下求索之事。

(7)书卷

歌舞坊的客人日渐增多,我的表演也有所增加,在诸多客人里我发现有两人似乎对我格外关注些,一是卫窈蓝公子,二是一戴帷帽的公子。

这位戴帷帽的公子,从不摘帽,我从第一眼瞧着他身形与寒江那位公子一致,便已留意此人。而且,我从未在歌舞坊演奏瑶琴,他却会点我一人独舞独奏。我推辞说琴艺尚不足以表演,他却淡然说道,“无妨,小曲即可。”他从不多话,只是喝茶静观。

出于好奇,这位神秘公子来了三次之后,我便偷偷跟随他。我总觉得就是他,想向前确定,但是又不敢冒然。江边那公子,冷若冰霜,并不似好接近。

于是,杵在原地犹豫的功夫,他已消失在人群中。我便打道回府,想就此放下此事。

而他竟然突然出现在我身后,我差点撞入其怀。见自己偷摸行径被发现,我瞬时脸红发热。

他似乎有偷偷一笑,又转而淡定,微微凑近,音色清冷空灵如同月色,“你在跟踪怀疑我?”

我心想你这都绕我身后偷袭了,还来问这问题,分明是要取笑我。我反倒不作回答,绕他而去。

他跟上来,小声说道,“是我,你好好练琴,少冰雪天气出门。”说罢,他便离开了。

我又惊又喜,虽在大街上,我仍无法自抑地傻笑,越想憋住越难,索性拐入小巷,蹲在路边放肆大笑。

待我回到歌舞坊,锦娘告诉我卫公子在等我。见我难得满面春风,锦娘打量着我,心中有了揣摩。卫公子说他在先生那里借来了一些读书笔记,可借我阅读,并且教我不要多虑。我犹豫了片刻,收下卫公子的书卷,表示感谢。他见我终于接纳他的好意,松下一口气,欣慰而笑。

收了这些书,夜里回家我便挑灯仔细琢磨,果然颇有见地,竟不知不觉读至天亮。午时方需去歌舞坊,我索性不睡摘抄了些笔记,整理好书卷去歌舞坊。

卫公子竟然又在等候我。也罢,我正好将书卷还与他。见我还书,他惊讶,“姑娘竟看得这样快。可还需要我帮忙提供些什么书卷?”

“不劳公子了,我平日在无书阁便能寻着许多。倒是公子又……是有何事吗?”

他行礼作揖,“伊姑娘,我深知你是不喜热闹之人,歌舞坊不是你的眷恋之地,且歌舞为生并非长久之计。小生家中虽不十分宽裕,但也还能确保姑娘衣食无忧。相夫教子,平淡度日,岂不比这烟花之地要强些?”

我无奈笑道,“多谢公子好意费心,我有一徒儿,非歌舞坊舞姬,是商户千金,家境与公子相当,她亦只想相夫教子平淡度日,我介绍与你可好?”

竟不想他略带戏谑地说道,“多谢姑娘,非不胜姑娘之姿不能也。”

我不懂他话中诸多含意,亦未多作理会,只说道一句,“乱花迷眼,公子切莫错失良人。”

他悻悻告辞。

(9)予蕳

寒江公子自上次街上与我分别之后,已有三月未出现。我心中不免慌乱,不知是我唐突了他还是他有事缠身,抑或他本就是一时消遣。

揣摩之际,我知晓自己已然上心,然我不喜这份不安悸动。我于是抚琴静心,弹的竟是《凤求凰》,真所谓心有所思,指有所动。

于是,我不弹了,索性去找姝儿喝喝茶。

待我出门,我见一人立于我院门口,是他。

“公子,缘何在此?”我不知他在这已有多久,有些慌乱忐忑。

“刚来,恰巧听了一琴曲。”

不知何故,每每见这公子,我总是陷入窘迫。

“公子可有事?”

“想来听姑娘弹奏几曲,我不喜歌舞坊那种热闹之地,遂登门来请,不知可行否?”

我点点头,请公子入我书房。我一向独居,书房内除我一人座椅便只有一躺椅了。应我邀请,他便入了躺椅。

“公子想听何曲?”

“拣你爱弹的听。”

我于是就弹了些平日里比较喜爱的曲目,多半是些悠远神思之曲。

几曲罢,他睡着了。正是入夏的时节,虽算不得酷热,但仍有些燥热。我拿了薄毯给他轻轻盖于腹部,然后一面给他微微扇风取凉,一面静静端详着他的面庞。眉宇轩昂,嘴唇略微浅薄,显得有些冷峻,然俊朗的脸型与密长的睫毛让他多了几分温润可亲。

他略微紧闭着双眼,颤动着睫毛,让我发觉他似乎内心多有不安,所以他才会像我一样总去江边,甚至独自一人在小舟里休憩?如今到了我这里竟也是这样憩息。

约莫一个时辰,他方才醒来。见我在为他扇风,他面露喜色,又有些心疼,“有劳姑娘了,手可酸涩了?”

我摇摇头,示意无妨。

他抿了口茶,交与我一锭银子,欲行离开。

“公子,”我唤住他,“还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他迟疑了一会,回头说道,“我是白予蕳,郡王府的谋客,新政派人士,我不想瞒你,但你勿向外谈及我。”

我一惊,“可是教导庄公子的先生?”

“是。”他说完便微微一笑,摸摸我的头走了。

我半晌没回过神来,他说他是谁,我是否听错了?他说他是白予蕳,庄公子的先生?我倚靠在窗边,不断回想着遇见他的桩桩件件。我实在难以置信,又起身在屋内踱来踱去,踱至琴边,又反问自身,他就是为我挑琴的白先生,教导庄公子以诚待人,又为我解围的白先生?虽他那时为的是庄公子,可是,我早已感叹其品性如兰。竟不想有朝一日,我还能与白先生有所往来。我拿起那方砚台,雕刻着我的模样,实在也是用心之人。

如此想来,他或许早在庄公子那时已经知晓我的存在,而后来,他对我则更是有了关照。至于其中的一些缘故,怕是要他本人解释方能明白了。

(10)纸鸢

炎热夏日已逝,我本以为他会再来,备了些消暑的花茶,但终究留在了秋天自己慢慢喝。终又是我多情多思罢了。

接连两个生辰都不愉快,我索性终日在歌舞坊编舞。粲稷、曦谷几个姑娘发现我有异样,凑我跟前来说,“师傅,近日是有重要客人要招待还是你不开心?”

“没事。”我笑笑,继续编舞。

“师傅,你就是什么都不愿与我们说,其实我们年纪也差不多,什么都可以一起分担的嘛!”曦谷这话似乎憋了许久。

我拉她们坐下,“我们去放纸鸢吧,你们素日在锦娘管教下吞声忍气,我近日也疲乏,我们一起出去玩,好吗?”

她们听了欢欣鼓舞,一致叫好。

于是寻了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我带着十来个姑娘到西桥里放纸鸢。

秋风微凉,最抚我心。

看着她们欢快地奔跑着,我有些羡慕,我自有些记忆起,记得第一桩事便是赤彼枝打我母亲,往后我也没有十分活泼欢快的时候,即便年幼与牧之打闹,也只算得有几分傲气与调皮。

近日里笑得最开心的便是那次在街上白予蕳承认是他,我躲在巷子里无拘无束地大笑。如今我却因他伤感,实所不应当。我何需把自己的悲喜建立在别人的给予之上,更何需为了他人作践自己。

因这些姑娘都是花样年纪,又姿色不俗,引来了一些村民的围观,还有许多孩童也凑过来看热闹,这些孩童十分羡慕我们有着非常漂亮的纸鸢。

见此情景,我召集姑娘们,示意她们看看周围。

她们环顾一周,明白了孩童们的羡慕。

“你们今日的纸鸢能卖与我的便卖与我,改日我给你们买同样的也行。我想送给这些孩童们,也许她们长这么大第一次见这么漂亮的纸鸢。”

这些姑娘一听,纷纷把自己的纸鸢送给那些孩童们。如此这般,村民们对我们深为感激,我们亦很开心。

于是,我说道,“既是如此,今晚丰味食肆我做东。”

粲稷这小馋猫一听,直接扑我身上就亲我,“师傅,爱你!”

曦谷几个也趁势捣乱,学粲稷的样,纷纷扑上来压住我,“师傅,爱你!”

闹腾够,她们方肯把我扶起来,我整理了一番头发,擦擦脸上的口脂,她们对此十分得意,嬉笑不断。因头发实在过于凌乱,我索性散了发,只用一发带束于发端。

回程路上,我正与她们说笑,忽然她们一个个兴奋尖叫。我随她们目光看去,见前方竹院里伫立着一白衣男子。

“瞧你们,莫要惊扰了人家。”

“师傅,他好像在看你。”舞生筠梧小声与我说道。

“没有,人家是看我们一群人咋呼呢!”我忙催着她们走,“再不快些,去食肆可没座位了。”

她们这才淡然下来,匆匆赶路。

我虽知那是我心心念念了一个夏季的白予蕳,但我没有回头再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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