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模糊的光影。
绝不是无间地狱,似乎也不像是极乐净土。
“菠菠,苾苾,他醒过来时告诉我。”
耳畔传来两声动物的唧唧声,满山青缓慢地睁开眼,看见两只猴子在他面前一边手舞足蹈,一边朝着他身后大声呼叫。突然,一个狼头出现在他眼前。满山青被吓得惊醒,想爬起来,却脚下一软跌倒在地上,他翻滚着到了屋门口,用脑袋撞开木门,没想到半个身子竟悬在了空中,门外离地面足有五丈高。满山青尖叫了几声,幸好两条腿被四只猴子拖住,接着一只有力的手抓在他的后背上,把他拉回了屋子里。满山青惊魂未定地回过头看去,那狼头只是人戴在头上的道具,戴着它的是一个女子,四十岁上下,有着胡人的面容,虽过了最清纯妩媚的年纪,但丰满野性的身体让她散发出原始的诱惑,她的眼神中全无汉家女子初见陌生男人时特有的矜持与克制,而是带有极强侵略性的好奇心,那对墨绿色的眼瞳好像在告诉映在它们上面的男人:这个女人充满了想象力,也不缺乏去冒险的决心。
在这样强大的气场下反倒是满山青感觉到有些难为情,他大姑娘似地低下头,无意间瞄见了自己的左腿,这才想起刚才的那一下跌倒。他的左腿被夹板固定着,还缠着几道晒干的藤条。“应该是断了,怪不得我刚才脚下使不上力。”想到这他紧张地摸了摸自己的伤处,发现骨头接得很好,总算松了一口气。
“我的腿是你接好的?”
“当然,难道还能是他们?”
胡姬指了指旁边的四只猴子,猴子们做着鬼脸表示不满。
“你会接骨?”
“给自己接过。接得还不错吧?”胡姬伸出她匀称的手臂,她白皙的肌肤中透着纯铜的红色光泽,熔炉一样的身体里似乎烧着一团永不会熄灭的火焰。
“这是哪?我怎么到这的?”
“这是我家,我也想问你是怎么到这的。”
胡姬指了指屋顶,上面破了一个大洞。猴子们互相抓挠着,大笑起来。
“对不起,狼群把我逼到山崖,我走投无路了。”
满山青回忆起了先前发生的一切,看了看床周围,又摸了摸身上,没有找到江初雪的木雕。
“我的木雕呢?我的木雕呢?”满山青急的脸色发白,“盘龙草没了,木雕也丢了,还不如让我死了呢”他在心里暗道。
“你是说这个?你握得可真死,我费了好大劲才从你手中弄出来。让我看看,这是个菩萨吗?嗯……是有点像,不过看着好像还缺点儿什么。也许是她显灵了,你才没有摔死。”
满山青想从胡姬手里夺过木雕,胡姬却把手背到了身后,朝着满山青使了个轻佻的眼色。
“看来这个对你很重要啊,难道是定情的信物?”
“我很感激你救了我的性命,但请你把它还给我。”
“嗯,那我是说对了,你不要着急,你只需要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把它还给你。我对你充满了好奇,毕竟我已经好久没跟人说过话了。”
四只猴子吱吱哇哇地在旁边上蹿下跳,好像是因为遭到冷落而有些不满。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瞧,他们和你一样着急,哈哈。忘了介绍了,他们是菠菠,苾苾,茜茜和蒂蒂,都是我的孩子。我叫波比希蒂,出生在遥远的天山。在那里女孩都用星辰的名字取名,波比希蒂的意思是冥王之眼,如果在黑夜里我可以把那颗星指给你看。不过在中原,那颗星叫天狼星,人们不是很喜欢它。”
四只猴子一脸得意地看着满山青。满山青感觉在波比希蒂直白的眼神中,自己像是赤身裸体一样,哪还敢抬起头去看她,只是勉强地冲猴子们咧嘴笑了笑。
“好,小哥哥,轮到你了,告诉我,你是谁,打哪儿来?”
“我叫满山青,从青鱼镇来,我是镇子里的郎中……现在是唯一的郎中。”
波比希蒂脸上的笑容消失,她深池一样的双眼放着迷蒙的晕光,仿佛她能从满山青的眼仁里读出他深藏心底的秘密。
“青鱼镇……”波比希蒂低声念叨了一句。“你来这老林深处做什么?”
“我是来采药的,青鱼镇发现了瘟疫,药方里有一味草药极为罕见,我就是寻那草药而来。”
“你说青鱼镇的人得了瘟疫,严重吗?”
“官军已经封锁了出镇的必经之路。如果没有草药,镇里的人恐怕都不能幸免。”
波比希蒂突然大笑不止,样子就像是个捡到心爱玩具的孩子,一直笑到满脸通红、肚子酸疼才能勉强停下来。满山青和周围的猴子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一个人表演。
“报应,都是报应!等等,官军封锁了青鱼镇,那你是怎么出来的?”
“趁着士兵醉酒不醒,我偷偷溜过了关卡。还有,还有一条大蛇帮了我。”
“你是不是和她对视过?”
满山青回想了一下当时的场景,似乎确实有那么一瞬间与那条金蟒四目相对。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经历过,她是森林之母。说明你通过了试炼,森林欢迎你。我很好奇,你这样冒险,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
“是为了她?”波比希蒂一脸调皮地晃了晃手里的木雕,清澈的池水上映出满山青扭捏的神情。
满山青低头沉默了片刻。四只猴子也捂脸奸笑。
“哈,我猜猜,她是不是答应你,只要你回去就以身相许?”
“不不,她……我是自愿的。”
“你为她连命都不要了,她总得回报点儿什么吧?”
旁边的猴子们跟着点头。满山青有些尴尬,脸急得通红,他想要好好地解释一下,却不知怎的,突然组织不出大段的语言。江初雪的拥抱浮现在他的眼前,他的心又从高处掉落下来了。
“我得要我想要的了。”满山青一脸陶醉地自言自语道。
“请你把我的木雕还给我。”
波比希蒂把木雕放进她胸口的兽皮里。
“好啊,你来拿吧!”
四只猴子小孩子一样用手捂着眼睛,但透过指缝悄悄地观察。满山青无可奈何,挣扎着站起来,走向木屋门口。
“你要去哪?”
“我要去采药。”
“你现在是去送死,除非你爱的是某只还饿着肚子的母狼,噢……”波比希蒂还煞有介事地学了一声狼叫。
“感谢你救了我,但我决心已定,我没有时间再等了,我多等一刻,她就多一刻危险。我……”
满山青话没说完头部便中了一棒,被打晕过去,四只猴子双手捂着脸,惶恐地瞪着眼睛,张大了的嘴巴也久久无法闭上。
“我是不是用迷药更好一点,这样……有一点残忍……嗯?”
四只猴子点了点头,看见波比希蒂拍了拍手中的木棒,又拼命地摇头。
在黑白两色的梦境里,满眼都是妖娆的桃花,花瓣随风飘落,像是飞舞在空中的精灵,最后柔软、蓬松地堆积在地上。江初雪一袭白衣在桃林中起舞,她赤着双脚,比燕子还要轻盈,想必就是在人的手掌上翩翩起舞也是轻而易举,多情的花瓣在她的衣裙旁漫散旋转,时起时落,就如同她身体的一部分。
“雪儿!”满山青大喊。
可这时张顺突然出现,吓得满山青连忙躲在一棵桃树后面,只能看巴巴地看着两人如胶似漆地舞蹈。满山青的脸上写满落寞,他低头看见自己的胸口被一根箭矢穿透,在不停地滴血。但就在这时,张顺与江初雪好像开始争吵,他们的舞姿不再情爱绵绵,而是充满了矛盾与对抗。满山青紧张地观察着,眼睛也不敢眨一下。在一连串若即若离的肢体表达后,张顺推倒了江初雪,然后愤然离去。江初雪继续独舞,忧伤满身,像一朵被山雨摧残过的紫萼桃花。满山青折断了胸口的箭尾,鼓起勇气追了上去,江初雪却瞬间跳到了另一棵桃树的后面,满山青不断地追逐,而江初雪却仿佛是一片羽毛,在每次他伸手去抓时,就被掌心里的一阵风吹向别处,越飘越远,最后没了踪影。满山青停下脚步,迷失在桃林中。
“雪儿,雪儿!”满山青焦急的大喊着。
满山青向四处张望,桃林中全然没有了江初雪的影踪,可就在他转身的刹那间却意外地被人扑倒。他陷入一层又一层厚厚的花瓣中,就像沉入深深的水底。扑倒他的人正是江初雪,他们对视着,充满了柔情蜜意。江初雪低下头,将她比桃花还要妖艳的双唇慢慢地接近满山青,满山青兴奋而紧张地闭上了眼睛,颤抖的嘴唇却不由自主地迎了上去。他们的双唇如约地相遇,满山青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渴望,就像他曾经幻想过的一样,紧紧地抱住了江初雪,拼命地想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江初雪并不回避,而是更加地大胆,用她柔软的舌头从上至下地轻舔着满山青的脖颈。
满山青感到有些不对,决然地从睡梦中惊醒,发现波比希蒂正赤身裸体地压在他的身上,他刚想反抗,就被波比希蒂压住了双手。
“小哥哥,就那样静静地躺着,我保证会让你很开心的。”
“不,我求你,别这样,我心里有人了,她在我心里像女神一样圣洁。”
“放心,她不会知道的,你一样可以去尽情地追求她。这只是我们两个被世界遗忘的人之间的小秘密。”
“背叛她对于我来说是世上最痛苦的刑罚,一时一刻我都不能忍受。”满山青情真意切地说,说着说着还留下了眼泪,一副天可见怜的样子,说是一只面对着老虎獠牙的小羊羔也毫不为过。
“小哥哥,看来你真的爱她。这一定是你的初恋,将来你也许会后悔,也许会更为自己感到骄傲。世上的大多数人都分不清爱和情欲的区别,能把二者地彻底分开或始终视之如一的人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快乐,而介于之间的人可就有麻烦了,哈哈,不过按照一些智者的说法,情爱不就是人世间的祸根吗?”
“我配不上她。”满山青并没有听懂波比希蒂的话,仍然沉浸在刚才那个心潮澎湃的梦里。
“哪怕她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公主,你的这份心意也配得上她。”
波比希蒂利落地从满山青身上下来,用一张毛皮裹住自己的身体。她出其不意地打开窗户,窗外的四只猴子被吓得一溜烟儿钻进了树林中。月光照进屋子,结成一层薄薄的白霜,整个森林寂静无声,你甚至能听见星星眨眼的响声。波比希蒂望着远方,脸上浮现出那种历经世事后才能学会的浅淡笑容。
“你知道你最应该为她做的事是什么吗?”
满山青望着她,想要得到回答。
“把你的爱讲给她,告诉她世上不会有第二个男人比你更爱她。”
“我们中原人不会这么直白。”
“所以你们中原人只能在失去后再去怀念。”
满山青低下头,思索了片刻。
“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为什么一个人在森林里与野兽为伍?”
“野兽看似危险,但内心都非常地单纯,你能从它们的眼睛中看出它们想要什么。 ”
波比希蒂指了指窗角一只探出头来充满好奇心的小猴子。
“我们人呢,看似安全,其实内心比野兽更加凶险。野兽只会杀死你,而人呢不会满足于此,我们还会出卖、侮辱、征服,并以此为乐,而且越聪明的人,就越享受这样的快乐。”
“你让我想起了故事里的一个人。”
“能成为故事中的人,我应该感到很荣幸。”波比希蒂冲满山青眨了一下眼,她墨绿的眼中仿佛溢出了泉水,湿了满山青一身。
“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怀着一些美好的期望。 ”
“那么你就要比那些摧毁美好的魔鬼更顽强,更有力。否则,要么你死在他们手上,要么你最终会变得和他们一样。听着小哥哥,在这个世界上,善良与正义不能保证你赢得任何一场战斗的胜利,但你不能因此而失去信心,因为它们终究会获胜,不过可能是以其他的形式。”
“放心吧,我这个人做事死不回头,而且一向命大。”
“我也有一个故事,不知道你想听听吗?我想一个故事若是没有被人听过,就像一个孩子没有被生下来一样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