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一条小河沟的边上,手里正拿着一把砍柴禾用的弯刀,河沟边上斜着生长了一棵杉树。
河沟的对面几米处是石头砌成的一米高的坎,坎上是碎石铺就的老公路,中间长满了杂草。公路与小河沟之间的距离不算远。我就站在公路的边上看着他钻进去。山中林里多荆棘,用快刀斩断它们是开辟道路的最好方法。他一边用刀砍断荆棘一边把它们踩在脚下,那声音绵绵作响。慢慢地那声音渐远了,我透过荆棘看见他模糊的背影也越来越远。
我大声地喊他,他那头没有任何的回应。我越发焦急,声音也越喊越大,林子的那头还是没有传来他的声音。突然整个路边升起了白色的雾,刚开始很轻薄,到后面愈来愈浓烈,眼前白茫茫一片,他走进的林子也被浓烈的雾气覆盖,慢慢的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他也不见了踪影。
当雾气散去,才发现眼泪顺着我的下巴湿了衣衫。
老家的隔壁有个奶奶,年前回家见过几次,她身体竟还康健得很哩,还喜欢穿一身旧旧的衣服配上一条麻布料的宽松裤子,颜色是灰色的,上身系着一条带有污渍的围腰,她的头发却不见白。她好像十分喜欢穿那一身行头四处串门。
回家的第二天,我坐在楼上的沙发上烤炉火,奶奶给我送来两个烤番薯,烤得金黄,还出了糖。奶奶说:“兵儿,你婶子给你烤了两个番薯,你吃嘛。”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烤红薯了,即使在城市的街头见有人卖,我也一次没买过。
我应了奶奶一声:“要得,奶奶您坐嘛,烤火不?”
“不了,不了,你婶子烧了有柴火,我就来看看你。”奶奶回了这样一句。
一眨眼她就向着门外走去了,出门的时候又望着我顺带说了一句:“那今年不会去给你爷爷上坟了哦。”
“不去了吧,下雨,过两天就要走了。”我轻轻说应她一句。
她就像是来提醒我某些事情的。
我不禁感慨一个人从小到老,有多少事是要有人去提醒,才会记得;又有许多事,不需要人提醒永远也无法忘却。
那是一个雨天,我坐在教室里心乱如麻。雨滴落在屋顶的瓦片上啪啪作响,声音很大。不一会儿屋檐水便像一帘又一帘小的瀑布流到教室前的水渠里。如今回想起来,雨天的心情真是美妙。
教室的我正在担心没有雨伞,等会放学被淋成落汤鸡。我望向窗外,窗口趴着满是给同学送雨伞的家长。
“请把这个伞递给某某”。家长们从窗口塞进了许多同学的雨伞。”唯独属于我的那把雨伞却迟迟不来,我焦急地看着窗外一幕幕的情景,暗暗的悲伤。
我再次望向窗口的时候,他突然出现在窗口,也给我送伞来了。他透过窗用眼睛寻找我的位置,不一会儿便找到了我。当我们眼神交汇的那一刻,我的幸福感便油然而生。
他没等我放学就独自离开了,那种感觉竟也不是失望,只是心中疑惑。他为什么不等我一起回家呢?
每年的七月是暑假开始的月份。如今,偶然回忆起才觉得原来暑假是那样长。人都说七月流火,可在我的记忆中却是那样的清凉。
我的小学时光里有两件事情是我能够一字不漏讲到底的,其中之一就是捡蘑菇,用我们家乡的话讲就是“捡菌”。家乡有两种菌是我经常上山拾取的。一种是松菌,大多数在松林密集的山上或者林子里;另一种菌或可称之为美好吧。它带给我的不仅是它无可比拟的美味,还有那诸多因它而来的美好回忆。
我所讲的另一种菌俗名叫“三把菇”,这样的名称源于它们每次会长在比较固定的地方,而且通常会在这一区域内连续长满三堆,所谓一堆就是“一把”。不过我也觉得它们也有可能叫“伞把菇”,因为这种菌长圆满后就像一把小型的洁白雨伞。
就是那长得雨伞一般的菌,我与那个下雨天给我送雨伞的人整个暑假都在为之着迷。
送伞人是我的爷爷。这些年我忘却了许多事,他走了也有些年头了,具体多少年我是真忘了。
七月是一个个小的故事,每一个清晨;每一滴露水;每一个脚印。
天微微亮,我早已醒了,只等他叫我起床。过了一会儿,他便来叫我。“兵儿起来,我们去捡伞把菇。”这便是我等了许久的起床语。我从床上翻身起来,用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穿好衣物。他从门脚拿了一把弯刀,说是早间林子里露水大,一来打路边的露水,二来可以砍林子里挡路的荆棘。我们一老一少出了门便顺着老公路往西边的林子里走去。
山里的清晨并不干燥,流火的季节也不例外。近处能看到山底有浓浓的雾气升起,慢慢地顺着山腰飘散。
不一会儿,我们便钻进了林子。林间是有路的,没路的地方我们也常去。捡伞把菇不是在林子里漫无目的的找寻,主要找往年一些长过的老地方,或者在它们附近找。等把那些老地方找完,如果还没有收获,我们便会在林子的其它地方搜寻一会儿。通常情况下找那些老地方便会有所收获,当然有时候也会有人捷足先登。
隔壁康健的奶奶是我们最大的竞争对手,有时候她可比我和爷爷更早的到林子里穿梭,这种时候我们很有可能无功而返。
我和爷爷有一些只有自己才知道的老地方。这位奶奶很机灵,每每我们有收获的时候,她都要来打听打听,追着询问你在哪里找见的。我和爷爷又不想随便给她指个地方,也就说了一些给她听。她知道的地儿我们却从来打听不了,这也是我们宁愿起早倘露水的缘故。
林子边上有一条小河沟,沟边上以前也长过菌,边上还斜着生长这一棵杉树。我和爷爷每次都不忘去看看。沟边比较滑,每次都是爷爷拿着弯刀从旁边的荆棘倘过去。我在边上看着他,他就站在沟边寻找。我总是问他:“爷爷有没有啊?”期待着他的应答。当然有的时候我会失望,大多数时候是令我非常快乐的。不记得曾经有多少次我站在河沟边上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早上林子里的露水是很多的,各种杂草上都是,难免湿鞋。有的时候走出林子的时候满脚的黄泥巴,鞋背上湿漉漉的。不过,这种时刻我们的收获通常是较多的。
捡到的每一朵菌都是洁白的,最爱人的是那种长的圆圆满满的,像一把洁白的雨伞,长长的根部像极了伞把,上面整个大圆盘,就是伞面。这些菌都是在夜晚长起来的,白天是不生长的,所以有时候我们也会捡到许多的小骨朵,一个个跟迷你山峰似的。
整个七月里,每一个这样清晨我们钻进林子里,每当收获了许多伞把菇,我就快乐的发疯,那种快乐会持续很一整天。成年后很少有一种快乐能够这样持续很久。
时间大概过了很久,我再也没和那些菌打过交道了,他也随着时间远去了。上大学的某个雨天,我从那档有名的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了解到云南有一种特产名为“鸡枞”,那是一种美味又名贵的菌,吃过的人都赞不绝口。那时我才明白,原来曾经与他在整个七月搜寻的伞把菇和云南的鸡枞竟是同一种菌。
那些年,七月的露水湿了我们的鞋,风又把它们吹干了。如今我依旧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