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明月似佳人——徽月三则

01

松涛暗响、云海翻涌、星月朗耀，这是至今能够回想起来最美好的场景。

黄山的月色比它久负盛名的日出要耐人寻味得多。

夜色逐渐漫散开来。站在露台上，不远处就是延绵不断如屏风般重重屹立的山峦，在墨蓝色的天幕背景下，深浅远近的轮廓显得格外清晰。云海和雾霭在重峦叠嶂中缓缓地升腾涌动，云海柔软、雾气氤氲，山和海就在这夜色下妖娆地起舞。松林也披上夜的大衣，隐入浓重的墨色中，清风掠过的飒飒林响便是这世间最祥和的天籁。仰头望去，秋夜的天空深邃高远，一颗颗星星像被水洗过似的，亮晶晶地点缀在天幕上。

然而，这一番融融夜色又怎能少了月光的出席？

终于，月亮披着银绸色的舞衣姗姗上场。她是凌波微步，她是罗袜生尘，她是淡妆浓抹总相宜。这月似出尘的天女，她轻甩一番水袖，那银白的光辉便柔柔地倾洒而下，顺着山峦、松林和云海铺展开来，举目望去，霜月洗空、一碧万里，一切都笼罩在这片圣洁的光芒中。云雾朦朦、星月朗朗，好一个银装素裹的纯净世界！

山顶的夜极凉，寒气透过厚重的帽子、围巾和大衣，源源不断地钻进人的骨头，惹来一身寒颤。但也只有这样的冷才配得上这样的夜——在寒冷中，一切似乎都被冻住、凝住，没有混沌、没有浑浊，天空是纯净的，夜风是清洌的，大地是幽静的，到处是清清爽爽的气息。古人云，高处不胜寒。可是，若没有这透彻心骨的寒冷体悟，又哪来这绝倒凡尘的无上清凉？

难忘黄山夜，难忘黄山月。时至今日，那月光美人长长的水袖，还常常引起我跨越了千山万水的相思。

02

往宏村的大巴途径塔川时遇到了堵车，久候无果，便欣然弃车前行。

时值傍晚，只有一抹微红的夕阳隐隐露出在前方的山头，斜斜地洒下一路金辉。拖着疲惫的步伐向前走着。秋季的徽州白日时间渐短，太阳很快完全隐到山的那一面，暮色渐渐降临。乡村的土路向前无止尽地延伸，两旁的山林和农田在渐浓的苍茫暮色里沉默。路旁零散分布的民居半遮掩在夜影里，可以隐约辨得出马头墙和飞檐的轮廓。偶尔有一两辆汽车驰过，车尾灯昏黄朦胧的光在暮色里投出去好远。

我忍不住联翩浮想。在这之前，我在遥远的地方生活着。到底是什么样的机缘促使我跨越千山万水而来，此时此刻，于这样的夜色中，在这片陌生的徽州大地这条不知名的乡村小路上行走呢？好奇妙的感觉啊。

不经意间回头，才发觉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它静静地悬在天幕一侧，散发出清淡的银色的光。周围是一大片农田，披了这薄薄月光，便欢欣向远处的山峦铺展开去。墨黑延绵的山体衬着深蓝色的夜空，山峦与天际相接之处晕染开一条浓重的墨线。微风徐徐吹过，弥漫着一股田野特有的清新的气息。

不知怎的，我竟觉得这月光像极了故乡的母亲。她是那样宁静、那样祥和，遥遥地注视这方凡尘，似在慈爱地注视着自己的孩子。她习惯了静默，却于岁月无声中倾洒出自己的光，倾注下自己的爱，并悉心将万物柔软地纳入怀中。那万千柔情倾泻下来，笼罩着村庄和田野，每一个角落都流淌着馨香的气息。这光和这爱，就这样在世间流转了千载万年。也就在一瞬间，一股温暖与感动涌上我的心怀。这片陌生的徽州土地，突然变得像故乡一般熟悉。

想起一句话：天下没有远方，人间都是故乡，有爱便是天堂。那一条黑暗的路途里，那一片陌生的土地上，温柔如月，为远征在孤独和绝望中的我供养出一片天堂。

03

往宏村一走，时光就倒流了。

这世界似空出一个版面等待一个徽州。沉默的马头墙、天幕下微微翘起的檐角、夜风里招摇的酒旗、水面上摇摇晃晃的一串大红灯笼的倒影、灯火阑珊的宗祠……都在用心勾勒着一个不老的传奇。走过宋风元雨的徽州就这样停驻，一回首便醉了万千容颜。

在宏村住的是一个叫做“清和月”的国际青年旅社，由一座古老的徽派老房子改造而成，我订住的房间就在阁楼上。脚踩着原木地板、窗前是雕花镂空小窗，时时能听到有人踩过木楼梯发出的“咯吱咯吱”声，透过屋顶的天窗还能看到遥远静谧的夜空。浓浓的徽韵在这里随处流淌着，古老却又不失沧桑。我很快便进入梦乡。

半夜，却是被谁呼唤似的醒来。彼时，一大片恰月光透过天窗直直地洒落进来，在屋子里披了一层薄薄的银纱，整个小屋霎时变得曼妙洁白。抬头看，一轮皎洁的明月，正悠悠地挂在雕花窗子框出的一方小小夜空中呢。这俏皮的月光！一定是因为徽州的夜太美，她不忍看我错过，才要唤我醒来赏玩一番的吧？

披衣来至窗边。窗外是广大无边的夜，不再是雕花窗子框出来的那方小小天空。墨黑的天幕下，马头墙鳞次栉比地向远处铺排着、静立着，白墙青瓦和飞檐翘角都在这夜里沉默。已是夜里一点多钟，整个村庄都已进入梦乡，甚至可以听到它熟睡中的呼吸，那许是远处某家农户的狗吠声，穿越了浓重的夜色传至耳边，却是多了一股薄凉的味道。夜空静谧、大地沉寂，古老的徽州沉沉地睡着。

月亮却是笑吟吟地出现了。古老的徽州随处都可以入诗，于是她要趁着夜深挥洒一番诗才了。一角墨黑的天空、一弯微翘的飞檐，一横古朴的凭栏，本已是一幅绝美的徽州夜色图，这调皮的月偏偏要钻进来，微微一笑，晕开一首脱俗的诗。还有那轻盈的流水、古朴的石板、清茫的原野……她都要一一淌过，亲手酿一个美妙绝伦的韵脚方才罢休。我摊开手掌，那洁白柔软的月光便爬将上来，对着我明媚地笑，似那贪玩俏皮而又落落大方的女子。我亦报以一笑，面对这夜空无言伫立。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有多少人曾这样被这月光唤醒？又有多少人曾这样与月光无言对视？她迎来多少人，又有多少人带着对她的眷恋离去？

我听说，每个城市都需要一个舞文弄墨的女子。我想，被夜晚围困的我们，也应该需要这样一份洁净的月光。这一份月光，能铺地为桥，引人渡水近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