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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你迈了一步,向那所谓传统的大门,所谓禁锢你的一生。
“姐姐可知那墙外的世界何如?”
我坐在墙头掸去长裤上的尘土,俯视着那个规规矩矩的你。
你拿着诗书,步路缓缓,似是在思索,又像是在忌惮着什么。
“我……可以知道么?”
你抬头望向我,渴望的眼眸却被阳光刺退了一步,我却明白着,这墙苑中生长着得那看也看不见的丝线已经将你牢牢地束缚住,使你很难挣脱。
“为什么不呢?”
我将手伸向你,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你却说你看到了光。
请再次抓住我的手吧,我的姑娘,本小姐带你去看看外面的新世界。
本人黎冬岁,是黎家最小的孩子,从小便聪明好学,捉鸟打架样样精通,爹爹最疼我这个孩子了,每次都罚我站半天加一顿晚饭,没办法,可能爹爹就是怕我中午吃太多,坐太久了身体不强壮吧。
当我每晚肚子饿地咕咕叫时,我便知道清秋姐离我不远了。
黎清秋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人安静而温和,也是我最好的好朋友啦!爹爹艳福不浅,娶了三个妻子,在我很小的时候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直到被送洋留学才知道洋人大多是一夫一妻制。
“岁岁!你怎么又被爹爹罚了……”
清秋摸着我因为饿早已咕咕乱叫的小肚子,又弹弹我的额头——每次都会让我直接清醒!
“阿姐……我饿啦!”
清秋则偷偷取出晚上剩余的吃食,递给我的同时嘱咐我慢点吃。
“阿姐你真好,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呢!”
“岁岁一个人也很厉害的呀……”
可我却忘记了,你也只是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小朋友。
许是爹爹烦我,竟不顾娘的反对要送我远去,听大娘说只是送我去外国留学,大娘告诉我说洋人会说洋话,外国也比咱们清朝有趣多了,这一下子便勾起了我的好奇。
我蹦蹦跳跳地跑向阿娘那里,谁知阿娘抱我到了爹爹身边下跪着,说什么也不让我赴洋。
阿娘真是的,我只是去玩一趟嘛,有什么哭的呀,我正准备抱抱阿娘时,二娘带着清秋姐姐来了。
“清秋……”
姐字还未说出口,阿娘便死死地捂住我的嘴巴。
“求求你们了,岁岁只是调皮了一点,她年纪小不懂事,不要把她送走好不好……”
我看向二娘和清秋姐姐,二娘脸上没有表情,只是看着我阿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清秋姐姐低着头,却又总是偷偷地瞄向我。
不知道是什么动静把大娘给请了过来,大娘穿得十分华丽,什么洋人的胭脂水粉,玲珑首饰啊,把自己装饰得像个皇后,但我最不喜欢大娘了!每次我闯祸,都是大娘向爹爹举报的。
最后我还是被送走了,在船舵的码头送行时,明明除了大娘大家都来了,可伤心的好像只有阿娘和清秋姐姐呢,不然我怎么会舍不得她们,就像她们也舍不得我一样。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八岁的黎冬岁又怎么会懂得自己的离开会顺便带走阿娘最后的牵挂。
初次下洋,果然见识了不少稀奇玩意儿,那些洋人穿在身上的衣服更是让我眼前一亮,这才知道我们的朝代,叫清朝。
大街上的女生打扮得很时髦,我站在一棵开放着粉色小小嫩嫩的树下望着街上的繁华出了神。
很快,一伙留着长辫子的和我同龄的人路过,我一看便知这是和我一样来留学的人。
“嘿,小先生,你也来留洋学?”
为首的长辫子看了我一眼,不知道他在卖弄什么。
“无礼无礼啊,这是东京,说这话太不礼貌。”
真是奇怪,什么动静不动静的,本小姐才不管你礼貌不礼貌。
学习的时间很枯燥无味,每次跟随教书先生吃所谓洋饭时——无非是生鱼生肉,乏味又难吃,我总会想起我美丽温婉的阿娘。
当然,也会想起清秋姐,偶尔也会想起我的爹爹。
一天,教书先生给我们一个机会写信,我在信纸上写下给清秋姐姐的字样。
清秋姐姐,东京好漂亮,但是饭一点都不好吃呢,想你和阿娘,好想好想,这里很有趣樱花也很漂亮,但是没有你就一点也不好玩了,清秋姐姐,等我回去我要穿上最美的洋装带你跳最好的洋舞,还要让你和阿娘听我将好多好多有趣的故事!——你的岁岁。
可教书先生大抵是骗人的,所谓的信件他连收都没有收走,又怎会寄出?于是乎,这份写给我清秋姐姐的念想待在我心里沉淀,沉淀着。
时间真是滴滴答答地走着,明明很慢很慢,却怎么也抓不住,这八年的光景之下,无聊之时站在那棵初来乍到的樱花树下回忆,凝视噙笑着。
当初的岁岁怎么这么傻,连阿娘的话也不听了,那可是唯一一个对你好的亲人,又曾想到,所谓留学怎不是一个娶了三个姨娘的爹爹烦我厌我的理由呢。
对阿娘的思念无期,我在日月的洗礼下长大,教书先生看着我长大,他总是夸我出落得亭亭玉立。
在艳阳高照的一天,我看着一批新的长辫子,穿着清朝的服装之人来了,他们满眼好奇,亦或是初来乍到地畏惧,就像当初的我一样。
而我穿着洋人的白色长裙,扎着高高的马尾辫,手上是教书先生送我的一把白色尾羽扇子,我将胭脂水粉包了一包,面中却浮现出曾抹着它们哄骗我来的大娘那张模糊的脸 。
阿娘,我马上就要启程,我给你带了很多小玩意,八年未见,岁岁不会再像以前一样不懂事了,这次换我保护你。
我换上和我同僚的长辫子送我的耳环首饰,整个人看着,白得像在发光。
没想到再次回家,竟然是靠打听。
不知爹爹发的什么疯,家里的大门牢牢地被锁着,无论我怎么拍打都无济于事。
“阿娘?姐姐?我回来了!”
无人回应的结局压不住我好胜的心,我看着大门周围的墙苑没有杂草,怎么看也不像是没有人的迹象。
“是岁岁吗?岁岁回来了!”
我听出这藏匿于墙后的声音,是清秋姐姐。
“清秋姐姐,为什么门关着?爹爹是不欢迎我么?”
“……是大娘吩咐的,爹爹在你离开三年后便去了。”
清秋姐姐的声音很小,我却感到不安。
“那我娘呢?我娘怎么样了?”
“三娘她……”
清秋姐姐不再说话。
家里发生重大变故,我被他们送走,爹爹去世,家里的大梁在大娘手上,鬼知道我娘经历了什么。
“我要进去,清秋姐姐,放我进去!”
“恐怕不行,我求过大娘了,钥匙在大娘手上,我又受了罚,但南墙外有一棵树……”
我循着记忆来到南墙,一颗带着嫩绿叶子的柳树发了新枝,吹落的树叶似剑折射生命,散发出生命的气息。
仍记得那时爬树受罚,还是清秋姐姐给我求的情。
我三下五除二地遍上了树,跨过墙苑坐下,清秋姐姐面容消瘦,戴着桐木色的发簪,穿着单调清冷的服饰,抬头仰望着我。
“岁岁真漂亮……”
我看着我的一席白色长裙,往向久违得是我的却并不欢迎我的家。
还有削弱沧桑的清秋姐姐,她并没有受到国外的教育,也不知道外界发生的巨大新变。
“我给你带了小裙子,小手镯,我要把你打扮地漂漂亮亮啊。”
清秋姐姐后退一步,不知为何我看出来她的窘迫,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双小脚正被她竭力遮挡着。
“大娘逼你裹的?”
“嗯……大娘说女孩子要裹脚,将来才能嫁去一个好人家。”
大娘是汉人,她的脚被街坊四邻称作“三寸金莲”,许是爹爹爱这双脚带来的名声,常把大娘提在嘴边。
可我的阿娘也不差,她在嫁给爹爹前,也是像我一样的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人。
我却感到悲哀,明明我离开的时候,一切都很正常,大娘对我的这份厌恶没有让我裹上脚,却让我接受了国外的教育,阴差阳错般的我顺利回来。
明明她最开始的初衷,只是把我支走。
这份诺大的悲哀,来自社会退后的悲哀,回家无门的悲哀,还有清秋姐姐逆来顺受的悲哀,都被这南墙宫苑锁住,牢牢地紧紧锁着。
可转念又一想,谁又不是守在井底的空望之蛙呢。
清秋姐姐将我领入房间,房间的布置依旧如此,诺大的铜镜反射出我们两个的面庞。
似是两个时代的产物,她是旧社会的金丝雀,我却是新时代下的自由鸟。
我要清秋褪去这腐朽的衣物,我要亲自为她穿上时代的新衣,清秋又怎会知道,清朝的落后使我们并不能保全于此乱世。
清秋摇摇头拒绝了我的请求,她眸中噙着泪,她知道眼前的这个洋气小姐就是她从小到大心心念念的岁岁丫头,明明一点都没变,自己却变得再也不想被认识。
“岁岁,你就是这个时代的新诗,而我留在过去,那么想握住你的手……”
“可我握不住了,我的脚步太小了,这又太痛了,你只管挣脱束缚往前飞吧,飞吧。”
我盈盈握住清秋的手“旧时代也无法禁锢我们的感情,姐姐。”
清秋伏在我身上哭了,我亲手为她取下发簪,她的发丝飞扬,洋洒在我的肩上。
清秋带我去祭拜了爹爹和阿娘的墓,路过大娘门前,我隐约听到女人的哭声。
“大娘也病重了,自从爹爹死后咱们家就不像以前那样了,大娘关紧了门窗,不让我们出去。”
一个远赴战场被官兵杀死,一个因思念成疾卧病在床,爹爹和大娘,许是太爱了,太爱了,爱到大娘不惜害死我的亲娘,又赶走爹爹的二姨太。
该怎么释怀呢,我又该怪罪谁呢,是她的错么?我娘又有什么错呢?我看向紧锁的大门,门外不缺露宿街头的穷苦人家,也不缺横尸遍野的大街小巷。
我该怪罪这个社会的,这声落后的啼哭与哀鸣,大娘送我出走却意外使我自由,紧锁的大门也是对清秋姐姐的一种保护。
“姐姐,跟我走吧,我带你去国外,我们不要待在这里了。”
清秋呆站在那里,很久很久,大娘的咳声传来,听着很痛苦,又似是在交代着什么。
“……不,家里没有钱买药了,大娘会病死的,我的脚又太痛了,太痛了。”
“岁岁,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李家的聘礼昨天已经送来了,他家的条件还不错,或许我也可以帮助你和大娘……”
我被噎得说不出话,只是紧紧地握着清秋的手,很久很久。
如果没有清秋的话,我们还会有这座宅子么?我不敢想,我也不知道带清秋离开会不会是最错误的决定,我的洋人朋友也会像我珍惜她一般珍惜她么……
清秋留在了大院,我将首饰当掉为她们换取了一些钱财。
“姐姐,送我一程吧……”
清秋送我到了码头,这是她第一次离开院宅。
我们步子都很小,我挽着清秋的手,却没有以前的亲近之感,清秋垂着眸,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我们都没有说话,直到船舵拉响的铁链声音响起,我一把将清秋拽入怀中。
“跟我走吧,姐姐。”
“乖,岁岁,我离不开这里,我也不愿意离开这里……”
清秋下船上岸,我们在游轮的轰鸣中渐行渐远了。
黎清秋看着衣着华丽的黎冬岁,她知道她的岁岁是如此的幸运,可以做翱翔天际自由自在的鸟儿。
“可是岁岁,我不过是旧时代的遗物,终究只有我一人被困在了这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