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应该是入门的第一步是什么呢?个人认为,也许并不存在入门,也不存在第一步,最首要的,是契机。
因为很多事情并不存在入门,很多时候,门槛都是自己给自己设的限,直接踹门就好了。而踹门的触发点,是一种意愿。若是先入为主地认为“古典乐很难懂”,就相当于自设门槛自限其行,完全不给自己接触这种艺术的机会。以这样的心态就算是去听古典乐想必亦是一无所获且加深了对古典乐的偏见。
人类对新事物的正确认识永远都是感性到理性,况且历史上大部分著名作曲家的当时身份都是为贵族或教会作曲的宫廷或教廷乐师,开音乐会和出版乐谱只有“讨喜”才是保证自己前途的明智选择。因此,古典乐必然是一种符合大众审美的艺术文化,对其感到望而生畏是没必要的。
入门的契机也许是因为受了某种氛围的熏陶,如从小接触系统的音乐学习;也许是某天突然与一段古典乐旋律遭逢,感动不已;也许只是因为觉得古典乐本身高雅脱俗,渴望能够深入欣赏它的美。无论是哪一种理由,我都想说,欣赏古典艺术的第一步从来不需要专业知识,不需要艺术细胞,静下心来听就好。根据个人经验,我第一次听就爱上的旋律少之又少,有很多非常喜爱的曲目和乐章,我第一遍听是完全没有感觉的。所以,若是有欣赏古典乐的意愿,请耐心多听上几遍,觉得悦耳动听就好,那已经是在欣赏古典乐了。
不要试图去费心思“理解”甚至“听懂”它。记得我在《维度共振》系列的最后一篇尤其表达了这一点。在得知一直很喜欢的威尔第(Verdi)三幕歌剧《弄臣》的《女人善变》,帕瓦罗蒂演唱的是第三幕曼图亚公爵的咏叹调的内涵,我有些出乎意料——与我当时听这一幕的心态可说是千差万别。从感情基调到表达方式,当时的想象与猜测和歌剧剧情几乎毫无交集。
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不懂歌剧,也不懂意大利语,更不懂艺术。但是,我喜欢。
Verdi极力塑造渲染着寡廉鲜耻浪荡轻浮虚情假意荒淫无度的公爵和纯真善良富于诗意幻想的少女吉尔达的形象,而我脑海却定格在了阿拉斯加一只熬过了漫长冬日极夜的小雪兔在雪地里轻盈跳跃着,喜出望外地找寻到一小片新生嫩芽的那一帧画面。
再如《肖申克的救赎》中,Andy放上莫扎特《费加罗的婚礼》,反锁了门,双脚搭在桌子上,托着后脑,舒展出与狱中的绝望相叛逆的微笑,无视门外怒吼的典狱长和狱警。天籁的歌声传到放风区,荡涤着每个囚犯的心灵,他们抬起头张望着——尽管他们听不懂那唱的什么。
就如事后Red独白的那样:
“至今我还不知道那两个意大利娘们在唱些什么,其实,我也不想知道。有些东西还是留着不说为妙。我想她们是在唱一些非常美妙动人的故事,美妙得难以用言语来表达,美妙的让你心痛。告诉你吧,这些声音直插云霄,飞得比任何一个人敢想的梦还要遥远。就像一些美丽的鸟儿扑扇着翅膀来到我们褐色牢笼,让那些墙壁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在那一刹那,肖申克监狱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了自由。”
《费加罗的婚礼》可以说与自由、救赎、反抗这些并无关系,而回荡在肖申克上空的咏唱却“使监狱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了自由”。
确实,古典乐相对于流行音乐而言是一种更为厚重的艺术。
是厚重,而不是晦涩。
巴赫的理性与沉稳,莫扎特的浪漫与性感,肖邦的忧郁与深沉,贝多芬的挣扎与内省,都是蓬勃着想象力与生命力的艺术。对于“经典”的种种定义,我最赞同的一种,是意大利文学作家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提出的:
“经典是,我们愈以为可以透过道听途说了解,当我们实际接触,愈发现它具有原创性、出其不意且革新的作品。”
我自认为自己脾气算是温和的了,平日里几乎没有与人发生争执。然而一次有一位也是知道我喜爱古典乐的男生分享了一首贝多芬的小奏鸣曲给我,碰巧是我曾经弹过的乐章,我认真评论了一番,他却有些不屑地回答:“这就是没有歌词的音乐而已,能有什么情感。”我没说话,气不打一处来,当即把他拉黑了。
懂不懂,真的不重要,尊重艺术,找到喜欢的就好。或者说,艺术本身就不是为了让世人“懂”而被创作的,给人类以美感才是古典乐,是所有艺术的真谛。
那么,如何找到自己喜欢的呢?对于这一点,提到古典乐入门,我猜测很多人首先会联想到的是类似所谓“经典世界名曲精选”的古典乐入门曲目单。说实话,我是不太喜欢也不提倡这种清单的。爱上一种艺术,也许也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过程。纵然我这个系列名为“带你入坑”,实则意为“愿者上钩”,我认为,喜欢上一种艺术最好的方式还是在某个自然而然的契机与之遭逢。也许是偶然听到了一段美好的旋律,也许是由喜爱其他流派音乐的过渡,也许是因爱屋及乌——不过若你真的只觉得古典乐本身很美好,渴望能够更加了解它,尝试用推荐经典乐单入门,也无妨。
之前有过一个学长知道我喜欢古典乐,某天发了一个链接给我:“听熟一百首古典名曲,让你迷上音乐”。点开一看,确实是众多耳熟能详的经典古典乐曲目和乐章,很多我都非常喜欢。
不过,我一直都认为,喜爱的音乐,和书籍一样,是很个人化甚至很私密的事物,私发分享给别人是不妥的,若整理并推广为所谓经典的“清单”,便是更不可取的。
在那位学长分享曲目单前不久,我意外接触到一张钢琴曲专辑,一共十三首,无一不优美且恢弘震撼至极。作曲家是路易丝·法伦克(Louise Farrenc),十九世纪一位天赋异禀的女钢琴家,其创作在当时广受认可,小提琴大师约瑟夫·约阿希姆尤喜爱当众演奏她的曲目。差不多同时,我通过一首非常好听的协奏曲复调知晓了与巴赫(Johann Sebastian Bach)同时代的德国作曲家泰勒曼(Georg Phillipp Telemann)。查了资料发现泰勒曼其实在世时知名度高于巴赫,是巴洛克过渡到古典时期的重要作曲家,一生作品多达三千余部,是音乐史上最高产的作曲家之一,然而其多数作品已经失传。看到“已经失传”四字对比庄板复调浪漫华丽的旋律,我顿时感到难以接受。
摄影技术的发明者之一达盖尔(Louise Daquerre)于1838年拍下了一张名为《巴黎寺院街》的照片,因当时摄影技术曝光时长需要十分钟以上,车水马龙的巴黎街头在照片中却是空无一人。直到后来,有人发现照片左下角有一个模糊却仍可辨认的人影:那是一个擦鞋匠——由于他在影像曝光的十分钟之内站着什么都没不做,因此成为了历史上留在影像中的人物,以等待擦鞋的姿势进入永恒。
这个例子看似有些莫名其妙,其实我想表达的是,也许我们所推崇的“经典”战胜与其同期佳作成其为当代的经典,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们“足够幸运”。
我们现在所见到的古典音乐,显然是由历史上的当代音乐流传下来的。而在十八世纪之前,欧洲只演奏当代作曲家的作品,所有音乐会中的曲目都是新创作或即兴作品。当作曲家过世,其作品自然就无人问津。这种情况一直到十九世纪上半叶才有改变:海顿和莫扎特的作品在十八世纪后期开始热门,直至其去世听众依然念念不忘,于是渐渐地,音乐会开始不仅包括当代作品,也演奏昔日作曲家的佳作,古典音乐一词由此诞生。
其实我将泰勒曼和巴赫对比也是有用意的。巴赫过世不久就被世人遗忘,其写作风格在晚年也被认为过时老套,比不上他的儿子们,甚至不被他忠于的路德教派接纳。当时评选的受欢迎作曲家中,巴赫仅排第七。在其之前的有哈赛(Johann Adolph Hasse)、亨德尔(George Frideric Handel)、泰勒曼(Georg Phillipp Telemann)、格劳恩(Johann Gottlieb Graun)、斯托尔则(Gottfried Heinrich Stolzel)。说实话,我只知道亨德尔和泰勒曼。我没有资格评判什么是经典,我只知道,他们当中,巴赫无疑是最幸运的。
《卡农》家喻户晓,经常以钢琴轻音乐的形式作为各种场合的背景乐。然而多数人不知道的是,这段深受喜爱充溢现代浪漫气息的旋律,其实是十七世纪帕赫贝尔(Johann Pachelbel)所作。帕赫贝尔是何许人?我也不清楚。查了资料发现他也是当时有名的音乐家,还是巴赫某位兄弟的教师,然而一如往常,其过世后作品便不再被关注。《卡农》该曲直到1919年才由学者讨论帕赫贝尔的论文当成附件出版,1940年才首次有正式录音,之后经由流行音乐引用改编,渐渐才成为我们耳中的经典。
出于礼貌,我回复那位学长:“都是耳熟能详的经典,整理也很用心。不过每次看到这种曲目单就会想到更多同时期,许多同样有才华的作曲家出于种种原因其作品没怎么流传下来,很可惜。”他没回复我。
我没有资格也无法定义何谓“经典”。不过我认为,并不存在这样的“经典世界名曲曲目单”。诚然,我们今天所见的“经典”,必然是卓越的精品艺术,却不一定是因经过了时间的检验——更准确地说,这些优秀的作品,是历史的幸存者。入门古典乐我们无需一定要从巴赫、莫扎特、肖邦等开始,每个人都个性都不同,喜欢的音乐自然会不一样。
最后,为什么要听古典乐?于我而言,古典乐就是我目前最大的精神支柱。
就如我在之前那篇《告别抑郁》中提到的一次被舒伯特即兴曲消解抑郁的经历:“突然间,它就又‘发生了’。一晚上没说话,结果躺在床上被舒伯特的即兴曲从阴霾中解脱出来,被优美不可描述的旋律牵动着,抑郁瞬间驱散。”毕竟,人生的荒诞往往超乎想象,正因如此,在那些舒伯特都无以言对的时刻,我们会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需要舒伯特。
我相信,总有一个恰好的时机,你会与属于自己的那段旋律相遇。就算现在无法喜欢上古典乐也没关系,也许今后你会莫名为其吸引;就算如“预选论”所言,每个人的喜好是注定的,也许有些人永远无法爱上古典乐,那也无妨——我依然相信,人,总会喜欢一种艺术的。无论人生有多荒谬,世界可以有多歪斜,有些事物,永远值得你放在心上,用自己最坚定顽强的意志,温柔又执拗地守护。
许卓然
2018/0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