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顶花开万物生

－－读赵德发《乾道坤道》杂感心语

文/秦绪开

近日读赵德发先生《乾道坤道》书，忽有所感，然心下不了了，若有所得，又怅然若失，游游若若，竟成登山之行，冀景豁心开，能有一得之喜。

叠巘献翠，雾岚滴绿，远山青黛一痕，苍然掠眼，驰景杳逝。拾级而上，山腰一线水媚，溪明清湍，碧叶叠脉，鸟鸣穿林风，万籁微响，耷耳谛听，万物萌然。交睫俯瞰，陌上花开，柳嫩草莹，万物历历、蠕蠕然。春日青阳，潜绿眸影，惠风动肤，万象森森，触目盎然。心脉吊空一线，倏鸟啄鱼动，感青青翠竹、郁郁黄花意，忽悟眼前万物万象，当皆为前贤大能愿力所化，心下澄澈若无，能见意念如鱼泼泼，条游历历，身微纤化融没，身若松针青晶，有露落针毫，嗒然若无声。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语，洵非诳语，“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当为“我自成佛，地狱枉空”。寻悟赵师作品，亦当厕入此列。一喜。诚为一得。

    万物固自具佛性、道性，然必有厚薄清浊，前贤大能愿力所化之物当与此不同，必具别一番气象，理固然也。而印州城外琼顶山希夷台顶之琼花，当是具大慈悲心之大能为点醒混沦世人发愿力所化。“维扬一株花，四海无同类”，琼花奇物，最能显明大道之体，宋周必大《玉蕊辩证》言：“条蔓如荼靡，冬凋春茂，柘叶紫茎，玉蘂花苞初甚微，经月渐大，暮春八出，须如冰丝，上缀金粟，花心复有碧筩，状类胆瓶”。琼花花色洁白，大如玉盘，花序周围乃八朵五瓣大花圈绕如环，中间小花苞似珍珠，风旋花蕊，翼然如蝶。此花混沦一圆，暗合八卦，所谓“天三生之，地八成之”，八之数，为风为木，为东为春，为少阳，为生，“生生之谓易”，“天地之大德曰生”；花具五瓣，以成五行，五行既成，少阳生生，则万象森森、廓落一大世界成矣！夏始春余花始开，“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由生至长，阳气勃发，万物茂矣。中国古代思想之重阳，或由此生。八花为不孕花，中间小花蕊黄，为可孕花，八既为成数，必当为不孕且不必孕，乃为孕之成，为万物森罗；小花蕊黄，为土之色，土能生万物，必当为可孕且必为孕，琼花为物，奇矣！且花瓣泛青晕，果红籽黑，又具五色，琼顶山顶，琼花开落千年，良有以也。

    近有宇宙大爆炸与坍塌学说，大意为宇宙有加速膨胀或内缩之虞，恐旦夕毁灭，洵惊多人。而琼花为态，乃一宇宙小模型，五行既成，八生万物，林林总总、汹汹莽莽为外膨；而花色白，白为金色，为肃降，为内敛，与八之生膨为对掣，一日或有胜负，终必趋于平衡。于宇宙作杞人忧者，对此可以安心矣！昔日紫阳祖师与神僧相约神游扬州，神僧净手，而张祖手握琼花，英魂神归，心耘手植，至今琼顶花开郁郁，或为此花道体显明故。琼花态能显幽，既具混沦无极、太极、宇宙象，又显五行、八卦数，赵德发先生《乾道坤道》独选全真南宗祖庭琼顶为小说道场，而书中屡有印州城隍江道长诗偈，岂其偶然为之？观此，则琼花具象、数、理、占，而赵师《乾道坤道》书，言无心偶中，可乎？廓视此书，亦小具卦型规模，自具气象，理数亦寓其中，书影驰香，本自有际遇，不为哓哓嚣嚣者移，可预见也。

    少时观《西游记》，觉如来、观音、诸天神佛，不惟无聊透顶、包藏祸心，兼且机括天地、俳优世间。身为大能，若普度众生、消弥苦厄，不过举手，即使人世污浊，众生卑下愚顽，需真经广播，亦不必袖手冷眼，历见世间苦难不知凡几，而必待大唐时日，必待三藏出，才起一段因缘，可见仙佛非具慈悲心者，既不自为仙佛事，何称仙佛？年长方知大道潜行，大造若轮，万事万象，必待其时，必得其人。苟非其时，虽一幽花不开；苟非其人，虽一纤事不成。翁师崇玄传道绪于应高虚，应托龙簪于石高静，二人虽皆合道知真，然皆知己非其人，不能承祧弘道，翁师于水淹逸仙宫日飞簪传绪，应高虚于“平曲试罢”后遗簪托道统，皆应道召坐化，传当其时，承得其人。石高静虽接龙簪，但非其时，故二师兄横出，才能以卑下手段夺走简廖观主持，在此道以恶显、以恶存——非其时，大运暗潜。此时石高静虽在美国建道院，收徒弘法，然实未得真法，虽翁师应兄传得其人，但就石本身言，则尚未得其时，故亦未得真法。身体潜藏的“魔鬼”要应时而现，又心不能静而屡生嗔怒，好在老睡仙一声棒喝，他才福至心灵、豁然有悟。老睡仙的存在，谁又能说不是大造的一线草灰蛇线呢？希夷台上“三弄琼花”，餐风食松、蛇啮断指，经过千辛万苦，石高静天经地义一般地成为“九指道人”，又适逢其时，成为《道德经》国际论坛的译者，让“九指道人”蜚声海内外，此时是“九指道人”得时，却不是未来承全真南宗一线之绪的逸仙宫主持得时，故石高静重建逸仙宫的隐喻注定曲折隐幽，直到祁高笃这个道体的自毁者弯划浮沉，加之露西这个形下道器自沉自拔曲上道山光明大显，石高静才能适得其时。全真南宗历代祖师手传的《悟真篇》之离归，其实也是一个隐喻，这个隐喻借中国道教学院左院长之手，完成了一个道势，使“九指道人”合变为逸仙宫主持。至此石高静也终于完成了“法侣财地”，希夷台上琼花似雪……

    书中隐喻，如希夷台上琼花满树，在在多有。廓落全书，亦为一隐喻，道具万相，此书或其一相，亦未可知。此书对中国传统文化在当下的铺演敷长，对世俗与宗教的纠络，对社会人生无可奈何的怜悯，对人生究极意义的诘问，以及对当下人类思想文明的困顿、迷惘，等等，都具大隐喻。赵师甚至试着给出了一条幽隐明灭的小路，让人看到哪怕是一丝丝希望。对作品此种已有大论在在多有，不敢置喙妄论，本文仅是个人眼底眸影，或如希夷台上琼花一瓣，随风自芬，微香怡己而已。读《乾道坤道》，觉赵师亦得时者，此书亦得时者，而全真南宗岂其不得时哉？紫阳真人神落琼花于琼顶，已敷荣近千载，而张祖只身鹤游，不建宗派，直至五祖白玉蟾始开派传道，岂以琼花具五行态，至五方得敷荣万物？抑张祖慧觉至五祖才道传得时？莫敢或是，某日琼花树下，张祖㵸茗展读《乾道坤道》而不许赵师为得时者！

    喜中医，冬夜天寒阒静，面东而向，浣手读书，至《伤寒论》真武汤，此汤本为阳虚水泛而设，于方中用白芍意，心不能了了，而诸前贤之论亦不获我心，苦闷异常，束手而已。医易相通，与《河图》、《洛书》，先、后天八卦殊有通联，乃爬梳脑中所有，前贤论及八卦图之左旋右转，心久有疑虑而不得其解。冬夜寂寂，彷徨无计，惟觉空调暖风嘘然，眸眼迷离，架上一盆茉莉，吐芽展绿，袅袅迎暖，忽心弦一动，心跳加速，往日能有所悟前皆为此象，细观，觉芽芯方向悄然或移，横竖无计，乃托腮眼定，伫目待变。果然，芽芯半小时逆时针旋转九十度，历二时圆环一周，而芽条成一螺旋形上升。及此，乃心下洞明、豁然开悟，昔日雍塞郁遏处如冰销雪融，不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觉身中光明，头脑如羽轻，我非修道者，然觉此等感觉或为冥契道体之一种吧。读《乾道坤道》，赵师描写入定，言经络有之字脉，于我心实有戚戚，乃知赵师实室中人，非门外妄说，亦足资说明赵师用力实勤，言语谨严，非妄言臆说、徒逞心意者可比，足令狺狺嚣嚣者缄口。

    本文所言，皆以先天八卦为底，以世传《洛书》为言说背景（此处不论《河》、《洛》串名之说）。预前言之，乃一己私悟，琼花一瓣，或放丝香亦未可知，绝无逞私臆而鄙旁说之意。读《乾道坤道》，觉赵师洵洵儒者、彬彬君子，于此或有深悟，故敢献心香瓣语，聊资悦目。

    天左旋，形而上者为轻清，为光明，为天，为道，其行下；地右转，形而下者为重浊，为黑暗，为地，为器，其行上。形上形下，行下行上，左旋右转，不可须臾离也，有此即有彼，反之亦若是。近有一维、二维、三维乃至平行、多维世界之说，据先天八卦图意，浊阴剥尽则为轻阳，于生命形式则不为实体，必为清轻无质，即世之神佛、鬼魂之类，洞宾纯阳，足资可徵，而书中翁师、应高虚屡显灵异，洵非妄诞。然此必存于二维世界，且不可离当下三维世界而独存，个中缘由，于卦图可知，不详论。仙佛不可知，鬼魂不可言，然世屡有超自然现象，亦多灵异之事，岂尽为妄言虚诞？此等种种，皆当视为自然之本存、应存，非同于平空起高楼之妄诞迷信，海市蜃楼或为因缘巧合之一徵。赵师书中，亦未尽非，据此可知赵师乃深知卦者，笔之于书，而人不知，甚或非之，岂不痛哉？

    仙佛、鬼神与物质、意识，实不过异名而已，不论。现世既为三维世界，必为且不得不为物质世界，必循地右转之规律与运行，且无时不现实自为地向着轻清的二维世界上升，此或为古代仙佛与各类宗教特别是道教立教之基础与根点。石高静身荷家族遗传性高脂血症，屡世年不过五十而殁，其奋身研究人类DNA及求道，初皆为此，书中以其为主人公，良有深意。他奋力求学求道，在美国办道院收徒传法弘道，加入人类尖端科技DNA图谱工程，受大师兄应高虚托簪遗命回国传道，受二师兄卢高极为代表征喻的世俗恶浊势力的排挤，于生死之间开悟，经“蜀犬丧家，三弄琼花”，最后终于“水落石出，人小天大”，不但战胜了潜伏自身中的“恶魔”安然过五十命关，而且在世俗与宗教，在世与出世各种势力隐喻的交错迭行所造成的时势中，戏剧性地又理所当然地出任逸仙宫主持，圆成了“法侣财地”，也践遂了大道得人、得时、得地、得势、得位的轮迹。作者借此作了一次现实的披荆斩棘且大无畏的努力，向世临风而言，指出生命究极意义之一种，指出斩破人类困境与思想迷途的一线向上之路。三维世界是物质的重浊的，其势为自下、沉沦，虽具自为向上的可能与趋势，然必经虔诚与坚定，才能使这种可能与趋势显明且现实可为地接近向上，石高静为此一途，中国历代或顿悟或渐修，或自修或群悟的各种教体，其实都应是在或自为或无为但却命中注定地指向这一途。赵师此书即是当下的此种吧。

    有自为向上轻清一途，便会有自为自甘向下沉浊的欲实，且在此三维重浊物质世界更为顺然。二师兄卢高极，脸白心黑，颇具阴阳象，然既占“二”之数，便义无反顾地哪怕是略具标签脸谱式地代表了在世俗浊自甘向下一途，早年道心不坚退离南宗而归正一，在石高静接簪回国后，又用卑劣手段僭居简廖观主持，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以道侣的幌子诓诱阿暖，为利驱使伙同邴道人不惜亵教污道，巧组“七仙女”招徕生意，善于钻营，两设香坛日日焚香祷祝周秘书长官运亨通，伙同景秀芝计骗阿暖入彀为升为市长的周秘书长寻雏，计败又不惜祭献自己的亲女儿，凡此种种卑劣污秽、自甘下流，无所不用其极。对卢高极的种种，赵师让石高静贵柔、守雌以待时，同时亦客观现实地暗达出，有时恶浊显运，其实正足以成就善清，大道潜行，大造若轮，地道右行，却暗潜玉成天道左运。而“逸仙无处不销魂”的祁高笃是另一个隐喻。他离山入世，凭借“圆招金，长招银”，在浊世风生水起，长袖善舞，“四”之数为“三”生万物之后，则必为着相之物，祁高笃喻征三维物质世界自为自发而又不得不如此的浮沉。既为有形，则必沉下右转，然又想在浊世体味大道，最后“贪尽世上无穷色，忘却人间有限身”，道轮无迹，相拒相迎，这个道体自毁者与妄行者，在冥冥之中的感召下，道心一点萤灭星闪，为“三”生物之势贡献了一点助力。于此尝思，翁祖必能预知道势，收祁高笃为徒，毋乃一场预谋？应高虚为翁祖立塔，碑刻亦为卢高极预留一地，似能知卢之恶浊必能也不得不成就石高静一样，二人皆为契道大能，作者如此安排，非对道体食髓知味者不能为。

    在对以石高静为代表的向上一途与卢高极所领喻的向下沉沦一途的纠缠、交络等的描写中，作者试图作一场宏大的浮世绘呈显，其漫不经心表露的对中国传统文化欲作一次熔裁胎息的野心，虽未能得到淋漓尽致的挥洒与展开，却能以少喻多，赵师似乎有意斫落宏大铺排而核聚萤缩，坂上走丸易，峻坡驻马难，好大言廓落者，宜于此处深思玩绎。卦图左旋右转形成的螺旋，最精微最纤准的表征乃人体DNA，上亿对碱基实成了如此幽微精细的纠缠，石高静与露西入定时也是两线光明作螺旋形纠缠，谁言大道无形？观此两者，则大道在物质的最精微处与体道时的最清虚纤灵处，都在凿凿昭示，而辩证唯物主义哲学关于人类历史是螺旋形上升的论断，究竟也为一种对道体的偶中吗？卦图左旋右转的螺旋，在三维世界最泛化的当是物质之于精神的自为的努力靠近与升华，书中对阚敢与燕红的人物轨迹的对串设计，似乎体现了一点对此种的努力与无可奈何的人为吊诡，略显截略，未能确然中人心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此一境界正是人世间最迷人处，而世人熙熙，中人居多，魏晋有叹：“太上无情，太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吾辈”，吾辈着力处亦当在此。卦图天生螺旋之一义当在思想也即人情处起一大喻，最应当也最显明处当是西方思想归趋移融于东方思想，在本书则特别是道家思想，而赵师仅仅让石高静在美国收了一帮信徒，最着力处亦不过是在实验平曲心电处让一个西方科学思想的拥趸者惊服。本应最着力处却似乎略显皮相，不知赵师是否有意淡化之。后生小子戆憨，敢献一言，聊备一说，想赵师必不讥我盲人摸象、学浅大言，以挫赤子言勇。

    恶性肿瘤，实为当今荼毒生灵之巨恶，与高血压、心脑血管病，为当下人类生命之三大恶。尝静观卦图，于“致虚极，守静笃”处，起一念之明。意为三者既为实体，治此三者之物，则必于形下物界中当今也即于科技中求之，虽当前未能，日后亦必能成。然若想根本而治，则必于形上处求，书中让石高静由修道战胜家族遗传性高脂血症，虽未明言DNA确变，但此处实获我心。然能此则必有大意志大毅力，石高静希夷台上“三弄琼花”，断绝俗世食物而食清灵之松针与石斛，餐风沐日，实现了物质升为精神的螺旋。曾偶得一玛瑙石，半丘山状，光滑脂润，色苍然有古意，其上有高山流水，渺然有远眺之韵，又有点圆如眸眼，睁合若有光。另面色苍黄斑杂，有丘塔古碑状物，细观有凤翚尾目栩然，又鳞鬣戟张，角杈须动，龙爪鹰攫，龙目电闪，口吐火焰，作腾曲降蟠状，乃悟龙为阳物，其曲必升而降，正合卦图左旋右转之意，想及蛇盘一势如环圆，阴物势下，必阳降潜托、重浊渐剥，不有向上一途。思及石高静蛇啮断指，大隐喻也。表象似乎言能舍才能得，而内里亦或有剥尽重浊有形物质，浊世中自为向上的大道一途才能显明意在。此处赵师或更有深意寓言，读者当三致意焉。

    世传《道德经》，道在德前，而书中有易者秦朴，其言则德在道先。道在德前，或为大能契道时为之；德在道先，则或为人间圣贤慕道求真者作之。卦图之意，现世则为三维物质世界，虽有自为向上一途，却总具物相，故吾许后者。观赵师书中之意，亦或心戚戚于此，为德在道先。全真南宗道传得其人，石高静受道得其时、得其势、得其位，而大道潜行，大造若轮，赵师作传统文化三部曲，或暂未得其位，然必大道许其得时、得势者。宗教陌生经验题材，赵师为草创，然嚆矢大响，文纛高擎，蔚为大国，使哓哓嚣嚣者自为，有几人敢自诩能过赵师者？天龙腾空，必腾而下曲而后伸，赵师及此书，或影势天龙者……

    石高静掐指捏诀，五心朝天，阒然入定，见琼顶山下一红点莹光闪闪，心帘开一隙，神光明照，乃赵师青衫振影，风皱縠纹，心波不起。乃口占一诗云：

    希夷春暖琼花开，金粟冰丝玉洁胎。

    八卦阴阳生万象，五行天地恃风雷。

    和光普照同尘愿，乾道合成坤道才。

    文纛高擎称国士，寓之小说亦奇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