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暗自摸了摸口袋,只摸到了两张皱巴巴的纸币,趁谢强不注意,悄悄的掏出了一个角,瞥到了一个“5”,又看了另一张,也是一样,然后瞬间将手连同握着的纸币又伸到了裤兜里。这十块钱是他们最后的路费了,不,这是我自己最后的家当了。不能让谢强知道了。我哈了口气,又搓了搓手,将自己身上工地发的绿色棉大衣裹得更紧了些。愣愣地看着前面独自奔波的谢强。
“师傅,您去巢湖吗?能稍稍我哥俩吗?我俩路上被丢下来然后....”后面的我也没听清,不过看谢强垂头丧气的走回来,肯定是又被拒绝了。
谢强径直走向了旁边的厕所,整整一天半没吃饭的我们,饥肠辘辘,身无分文只能喝水充饥,看着谢强对着水龙头一阵猛灌,然后又用冷水洗了洗脸,狠狠地拍了拍自己地脸,冰冷的自来水搭配着刺骨的寒风,足够让他提足精神,随后谢强坐到我旁边,从口袋中掏出抽的差不多的红梅,递给了我一支,自己点了一只,然后狠狠地攥着烟盒,烟盒上那一层塑料包装被他攥的滋滋响。
时至年末,高速上往来的,那么是趁年终多赚几笔的长途货车司机,要么是赶着回乡的大巴车,连骑摩托车的驴友都少的出奇,而我跟谢强,既不是赶着回家,也不是为了工作,而是为了挽回一段早就破碎的爱情,至少在旁观者的我看来,这段感情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但是看着自己好友谢强那痛不欲生的模样,我还是陪着他踏上了这条路。
宁梅跟谢强,是在南京打工认识的,那时候我和谢强背井离乡,来到南京,目不识丁又无依无靠,只有苦力活来钱快,我们那时候还年轻,这从小农田里锻炼出来的力气还是可以让我俩在那座大城市混一个温饱的。而邻近工地的小饭馆,就是宁梅当服务员的地方,与我们一样,她也是来南京打拼的外来务工人,只不过这家小饭馆的老板跟她家也算是沾亲带故,再加上宁梅本身也够机灵,端菜洗碗,扫地算账,脏活累活啥的都能干,也能吃苦,老板也就一直留着她。而自从谢强第一次去了那家土菜馆见到宁梅的第一眼起,他就再也没去过别家了。
“本来我想着的是打个几年工,赚点盖房子的钱,然后就回去结婚生子了。现在我想改一改了,我想先娶了小梅,再回去。”那年中秋晚上,谢强跟我在工人宿舍一边喝酒的时候,谢强借着酒劲跟我讲了他的“宏图大志”,甚至连孩子名字都想好了。
当一个星期后,谢强牵着宁梅的手来到工地的时候,我就知道他的“宏图大业”已经迈出了一小步。
两人就这样如胶似漆的在一起几个月,谢强也越来越认定宁梅就是那个他想找的人。越接近近年末,谢强就越想带宁梅回家见见家里人,但是宁梅一直都在闪烁其词,一会说过年表哥结婚,一会又说奶奶生病住院。就算是爱得死去活来的谢强,也从这些推辞中,嗅到了谎言的味道。于是在跟饭店老板喝到第五瓶酒的时候,老板才醉醺醺的讲出了宁梅明年就要回家结婚了,男方还是他们当地一个养鱼场的老板,岁数比宁梅大个五六岁,这在当时来看,算得上是一门天赐的好婚事。那晚谢强跟饭馆老板喝完后,又找了家大排档,又叫了一箱酒,在默默地喝到满箱找不到一瓶未开瓶的酒的时候,终于忍受不住,嚎啕大哭,最后还是我半夜看谢强没回来,出门找了半条街才在路旁找到了靠在电线杆子旁边醉成烂泥的谢强。
可能是得知老板已经将此事告诉了谢强,宁梅在第二天的中午便匆匆买了车票离开了南京回到老家巢湖。而一觉睡到下午的谢强,等他赶到饭馆的时候,宁梅的火车估计都已经到了安徽了。
在得知了宁梅家的住址后,谢强收拾了行李,带着仅剩的几十块钱(谢强每月的钱大部分都是寄回家的,自己只留一小部分。),就急匆匆的赶往火车站买票,劝说无用的我还是跟谢强买了同一班车的车票,到时候就算被当地人欺负了,好歹也有个帮手,当时的我是这么想的。
可现实总是充满着未知,就像紧握着火车票和对爱情最后一丝希望的谢强,却因为没有身份证的遗失错过了检票。“没有身份证,暂住证也行,户口本也行,什么都没有您真的上不了车。”检票员时至年关本来就已经忙的不可开交,但是看着一个一米七几的大男人在旁边低着头抹着眼泪的样子,还是很好声好气地跟他讲明了检票的规矩。在一旁的我只得把他连拉带扯的从检票口拽了出来,看着眼睛都肿起来的谢强跟他手里那被攥的皱的连字都快糊掉的红色车票,叹了叹气:“走吧,我们去坐大巴车。”
在大巴车站兜兜转转,终于上了一辆小巴车,车上熙熙攘攘的挤满了人,谢强因为宿醉加上心情沉闷,坐到最后一排座位旁的地上,靠着别人的座椅呼呼的睡了起来,而我也懒得往后面挤,干脆就在司机旁站着,一路上的颠簸再加上车上的沉闷的空气。我也架不住了,正当我眼神飘忽快睡着的时候,一声熟悉的惊呼声从车后厢传来,让他瞬间清醒。“谁偷了我兜里的钱!”等我挤到车后厢的时候,果不其然这声熟悉的声音是谢强传来的。
“是不是你偷的?”谢强指着旁边那座的男人高声质问着。那男的似乎一脸刚睡醒的样子,看了看满脸怒气的谢强,不知是无辜栽赃还是起床气正浓,劈头盖脸的骂了回去。这一顿互骂更是吵醒了其他人,一瞬间车上人声沸腾。我上去拉住了谢强,而此时谢强也很是冲动,看那个男的义正言辞的样子,便又说到:“不是你那肯定是你周围的,快说,是谁偷了我的钱!”说罢又将目光转向了后排的一位大妈。这一无端的攀咬我都看不下去了。只得跟闻声而来的售票员讲解了下情况,请她帮帮忙,然而这售票员似乎就认定了谢强是来挑事的,伙同车厢的乘客一同声讨谢强,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不止四手,我看了车上这阵势,本想着哑巴吃黄连,认个栽得了,却没想到谢强在这时候出奇的犟,“今天你们不把小偷找出来,你们就别想走了。”说着大步的往司机走去,一副想要抢司机方向盘的样子。
高速上抢夺司机方向盘,小则拘留警告的,重则一车人命都没了,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的我连忙紧紧地抱着谢强,阻止他干傻事。
这场闹剧的结果就是,我跟谢强在最近的一个休息区被赶了下来。去巢湖最后的一丝希望也就这样破灭了。
“不是钱不钱的事,那钱里面,夹着小梅老家的电话,求了老板好久他才给我的,本来想着到了巢湖再打,可现在号码没了,到了巢湖也找不到了。”谢强一边哽咽一边大口大口的抽着烟。“那还去吗?”我试探性的问了问。心想如果谢强放弃的话,我口袋剩下的钱,还是够我们俩回去的,毕竟在那个五毛钱就能买到一斤米的年代。十块钱让我们回到南京,还是绰绰有余的。
“不,不回去。我就想亲口问问小梅到底在不在乎我。”谢强抽完最后一口烟,狠狠地扔到地上踩了两脚,坚定地说。
于是我就在等待,等待着谢强自我放弃的那一刻,然后带他回去。
之后的谢强,又连着找了好几辆到休息区小憩一下的货车,然而得到的都是拒绝的回复,毕竟年末,况且带上两个素不相识又年轻力壮的中年男人,难免有些不放心,毕竟以搭顺风车为由图财害命的案子数不胜数。也有那么几辆车车主答应的,不过要求索要车费,而谢强却以为两人身无分文,不得不拒绝了司机。
看着谢强一次次的失望而归,于心不忍的同时,也被他的倔强打动了。暗自地下了下决心,要是下一个司机师傅肯带我们,多少钱我都出。
可能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也可能是老天可怜了谢强。一辆黑色的后八轮货车司机,答应带我俩,不出所料的是,他跟谢强说两个人,五块钱,才答应顺道将我们带到当涂,谢强刚刚想拒绝车主,我便抢他一步上了前,掏出了一张五块钱:“麻烦了师傅,带到当涂就好。”在谢强的一脸惊讶之下,我们俩上了车。车上的暖气和收音机的音乐逐渐缓解了在休息站冻得直哆嗦的身体。
“你哥俩是回家吗?”货车司机随口的一句寒暄打破了沉默。“不是,我们...”谢强欲言又止,不过踌躇了一会,还是讲整件事告诉了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似乎现在只有倾诉,才能让谢强发泄自己内心的痛苦。
司机师傅估摸着比我们大概年长几岁,深夜跑货运的司机,都是拿命在换钱,油腻的头发很明显是几天没洗了,一双害了冻疮的手熟练的操纵的方向盘,虽然在车里,但还是裹着个袄子,虽然南方的冬没有那么的刺骨,但是一个人在长途路上的孤寂,比这寒冬还要冷上半分。听完谢强的“坎坷情史”,师傅深深的眼窝中挤出了一丝笑意,嘴角也轻轻上扬,一面目不转睛的看着前面的夜路,一边用长辈关怀的语气说道:“那我还是劝你放弃吧,现在去反倒耽误了人家姑娘。”长途车司机最希望的就是开车途中旁边能有人跟他说点话,不然这样的深夜,是疲劳驾驶的高发时间,有人说说话,反倒是能让司机提提精神。看着谢强低头沉默没有理睬自己。师傅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你想,人家姑娘既然都不打算跟你告别就走,肯定对你还是有所愧疚的,所以赶着回去,肯定想赶紧逃避这样的罪恶感,你要是过去了,在姑娘家娘家那么一闹,人姑娘的清白可就没了,那人家还怎么嫁人,嫁不了人倒还是小事,估计娘家在他们那一带估计都要被人嚼舌根,到时候你让人姑娘还敢不敢在家呆着了?估计都要被家里人赶出去了。”
“不,我没有想去闹,我只是想...”谢强似乎没有考虑那么多,宁梅的不辞而别让他失去的理智,尤其是不辞而别的目的是回家结婚,这更让他变得疯狂,师傅这么一语中的,反倒是让他清醒了起来。但是嘴硬的他还是想给自己辩解。
“我懂,你想知道个理由,可是你知道又能怎样呢,姑娘会跟你回来么,就当人姑娘跟你回来,人家娘家同意你个穷小子娶她?你拿什么去养她?”
司机师傅的一连串质问让谢强哑口无言,司机见状,轻声道:“把后面那个帘子拨开,轻点,别吵醒了她们娘俩。”
我正惊讶车上居然不止我们三个人的同时,轻轻的拨开了座后的帘子,借着一闪而过的昏黄的路灯,我看见车后座安静的躺着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女子,她的怀中还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此时的母子,正安静地睡着。
蹑手蹑脚地拉上了帘子,我跟谢强静静地看着司机师傅。师傅也压低了声音,缓缓地讲起了他的故事。
“家里兄弟姐妹四个,爸妈攒的钱,给大哥结婚盖房子了,二姐早早的嫁人了,就剩我跟妹妹了,妹妹不担心啊,找个婆家就行了,我不行啊,没房没钱的,哪家姑娘要我?十五岁初中上完了就去采石场搬石头了,那几年还是炸山开石,前脚点了雷管,后脚就炸的那种,那时我才十五岁,每次炸山都能被吓到,就这样攒了几年钱,想着好歹稳定了,就想结婚了,可是采石场终究还是出了事故,一次不小心的意外,炸死了人,然后篓子捅到市里了,本来按照法律这就是非法开采,又出了人命,上头肯定不会不管的,采石场不久就关门大吉了,现在成了垃圾场了。我又失业了,想着不能总靠苦力活过日子吧,于是狠了狠心,攒了好几年的钱拿去学驾照了,那时候司机少啊,教练都跟大爷一样,还没摸方向盘呢,上车先骂一顿,就这样一边挨骂一边学,总归是要考试了,结果考试点还差点找错了,那给我急得,又没电话去问教练,到处找电话亭报亭,急得快哭了都,好不容易找到个打电话的地方,带着哭腔的给教练打电话,又是劈头盖脸的一顿骂。下午考试,你小子上午来干嘛。”说到这,师傅自己还轻声的笑了笑那时候的自己。
“总归是考到的了,可惜驾照到手没用啊,哪来的钱买车呢,跟我一起学驾照的朋友让我跟他一起去开出租车,我那时候拒绝了,小地方,每天哪有那么多人坐出租车,那时候私家车少,出租车算得上是奢侈消费了,来钱太慢,他已经成家了,我还没啊,靠出租车赚钱,这要多久才能攒够老婆本啊。于是我就来跑大货车了,这玩意来钱总归是比出租车快的。就这样给别的老板开了三四年车。钱攒的差不多了,也娶到了现在这个老婆,当年她家就在采石场旁边,渴了累了的,都到她家院里要口水,树底下靠着歇歇,这么一来而往的也就认识了。”
“结了婚,收的那些份子钱,加上自己攒的,分期付款买了现在这辆车。”说着师傅还有点骄傲的拍了拍方向盘。“有自己的车了,干劲足了,但是贷款得还吧,孩子又是一笔大开销,过几年后就是幼儿园,小学,花钱如流水啊,我都三十了,还能跑几年长途呢?夜里熬不动,怕我出事,这不,一直陪着我。累的时候聊聊天,想象一下以后的日子。这么一趟趟地就过去了。可我心疼啊,二十多岁的大姑娘,陪着货车司机跑长途,别说我这个做老公的,就是我老丈人丈母娘,也不舍得啊。当初追她的不少,也有家里有点钱的,最后她还是选了我。当时要是选别人,日子过得总该比现在要舒服多了。”
师傅说着说着声音便沉了下去,这一番话说得谢强也羞愧难当,自己这几年何尝不是靠着力气混日子,要钱没钱要房没房,这个工程结束了,留不留他到时候还是要看包工头脸色。
宁梅跟了他,难道以后就得跟着他风里来雨里去的在工地?
师傅轻咳了两声,缓了缓语气,又说:“人家姑娘既然走了,说明还是没想着跟你过你现在的生活,总不至于让人姑娘跟你还有一群大老爷们住那集装箱似的工人宿舍吧?既然你讲她家里给她安排了还不错的相亲,你又何必去打扰人家呢?”
师傅的话比这寒冬刺骨的风更加能够让谢强清醒,谢强似乎也从一时的头脑发热中缓了过来,低下了头,习惯性的摸了摸口袋,想到烟已经抽完了,便啃起了手指甲,眼睛盯着窗外一棵棵飞驰而过的树和一盏盏深夜中明亮的灯。
我们就这样一直沉默了一路,货车一路行驶在车辆稀少的高速上,只听得见寒风吹打着窗户,收音机里面深夜电台放的beyond的各种歌,像是《真的爱你》,《再见理想》...就这样车从江苏开到了安徽,沿着205国道一直前行。直到车拐出了高速出口,车速慢了下来,我们才慢慢的从颠簸中缓过神。
“把你们就放这里了,前面那个面馆灯还亮的,这面馆专门考虑了我们这些跑夜班货车的,你们估计也饿了,去那里吃点吧,我还要带她们娘俩回家呢。”师傅停了车,给我们指了指车前不远处的那家面馆,便转头轻轻拉开帘子,盯着还在熟睡的妻儿,痴痴地看着。
“谢谢师傅了。”我从口袋掏出那一开始就准备给师傅的钱,“这钱给您。”师傅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合上帘子说:“本来想开个价吓吓你们,毕竟带生人不安全,可是看他那样子就知道是累过头了,就想着做个好事。算了不要你们钱了,你们从这去巢湖还远着呢,不留点钱怎么行,这钱就当我请你们吃点好的了。”师傅憨厚地笑了起来。“这家面还挺好吃的哦。”
“谢谢您,师傅,我想好了,我不去了。”沉默了一路的谢强终于开了口,刚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师傅摆了摆手示意他停止,笑了笑“这五块钱划算了。”,说罢发动了货车,载着妻儿逐渐离开了我们的视野。
还没有从谢强话里缓过来的我,在冷风中愣了一会,就被谢强拉着胳膊走向了面馆。
“你真的想好了吗?”看着大口大口吃着面的谢强,我有些不甘,试探性地问了问。
“是的,我承认刚开始确实很冲动,很气,很想冲到她身边问她为什么,但是师傅讲的话让我认清了,就算我翻山越岭地去了,到了,见了她,我还是娶不到她,钱我给不了,房我给不了,她走的这一行为就已经表明了一切了,我再去干扰她的生活,对我对她都没有好处。”谢强说完,哧溜地吃掉最后一口面,满足地喝两口面汤后,用袖口擦了擦嘴,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冲着我傻笑了起来:“让你陪我跑了那么大老远,一路上被冷风吹,被售票员骂的。现在我们怎么办,还有钱回去吗?”
看了看他又恢复成原来傻憨憨的模样,我不禁也笑了。“放心吧,我三叔在当涂,等天亮了我带你去,问他借点钱,我们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回南京了。”
“老板,我们趴桌上歇一会可以吗?不耽误您生意吧?”
“瞧你说的,没事你睡,天冷,容易着凉,来,给你俩毯子披着。”那个胖胖的一脸和气地老板从他旁边地摇椅上拿了两块毛毯给我俩。我跟谢强就在这面馆的台面上,睡了一个这几日都没能睡到的安稳觉。直到早上来往吃早饭的人的喧闹把我俩弄醒。
回南京以后,谢强仍会时不时的去那家小饭馆,不同是的那家饭馆里少了曾经那个俏丽的小姑娘,不过时常跟谢强喝酒的老板也偶尔会提一提宁梅的生活,比如办婚礼了,怀孕了,每每听到这些,谢强总会笑得一脸风轻云淡,也总会想起那次两个人在深冬奔波于苏皖高速上的会议,然后撇了撇啤酒上的沫子,慢慢地连酒带回忆,一口气喝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