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牛花(一)

我小时候一直住在外公家,外公的父亲是地主,家里的房子是三进三出的大宅子,就是有三重院落,每个院落都有正房、厢房、下房(供佣人住的房子)、雨廊之类的。

从大门进去是院子,里面又有一道二门,进了二门还是院子,里面还有一道门,再进去又有一个院子。每进院子里都有别开的小门供出入。

解放后,政府把大部分的房子没收了,分给了村里的贫农,外公只能住在下房里,下房是南北坐向,南北二间变成正方,南房是舅舅的房间,最里面的北房是外公外婆的卧室,连着南北房,中间有几间厢房是几个女儿的房间,还有一间是厨房。

我住在外公家的时候,就喜欢住在临近外公外婆的小厢房里,房间独立,连着几间厢房的有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前面就是一个院子,种了一些花草,印象最深刻的是,每到夏天,各种颜色的牵牛花爬满了墙壁,院落,长廊的柱子,屋檐的黑色瓦片上争相斗艳,我特别喜欢这种鲜艳又绚烂的花朵,仿佛随处都可开,随处都可养,夏天的时候用柳条编织了帽子,边沿就插几朵牵牛花,女孩子也觉得变美了很多。

走廊的屋檐下还有燕子窝,大人一早告诫我们不许抓燕子,乡下人都相信燕子是带来福气和运气的鸟类,现在想想,燕子的勤劳正是发家的隐喻,外公用一节竹子几节废铁片做成的风铃挂在回廊的风口上,风吹而响,悦耳动听,舅舅还做了一个秋千,我和表姐表弟都喜欢荡着玩,为争先后,还斗的面红耳赤,但小孩子都是随时随地的吵,随时随地的和好,一会子功夫,大家就帮着互相推着秋千,越荡越高,伴随着童稚的欢悦笑声,回荡在遥远的记忆中。

一,听外婆讲那过去的事情

外婆后面的人家姓许,当家男人是民兵连长,50多岁,五短身材,逢人三分笑,他的住房是以前外公家最大的院子,也是用材最考究的,外婆对此一直耿耿于怀,最可恶的是,他还强占了外公家的大竹园,小时候不懂事,春天出竹笋的时候,我和表姐弟一起去偷着挖,还被他的老婆追着打过几次,有一回正好被外婆看见,她把我们几个护在身后,那个凶女人一直骂我们几个孩子有爹生没娘教的野种,外婆又气又急又不敢对骂,回到家,抄起笤帚,把我们这群孩子痛揍了一顿,打完之后,外婆坐在椅子上,抽着用树叶卷成的大烟,一句话也不说,满脸漠然。

我们几个讪讪地,互相使着眼色,偷着溜到门口,然后像脱缰的野马飞快的逃出去,外婆在门口大声说,再去,揍死你们!

说来也怪,外婆严禁我们去许家,哪怕是到他们家门口也不行,只要看见出现在他们家方圆100米,铁定的一手拎着耳朵一手用竹尺死命的揍,打到求饶,保证再也不敢去了。

事实上真的没用,小孩子都是一个劲的好奇,越是大人不允许的事情越是要去做,哪怕朝死里揍,就是要去。

机会终于来了。

这一天,外公发高烧,外婆陪着他去村卫生室看病,我们几个孩子商量了一下,决定去探险,看看许家的大院子里,究竟有什么,为什么不允许我们去,这个秘密一定要搞清楚明白。

许家的房子四周都是1米5的围墙,我踩在表弟肩上,探头朝里偷窥,院子里静寂无声,院子的水泥地上搭着个花架,花架上面是竹帘,竹帘上面晒着二个扁,铺着自家种的葵花籽。

我潇洒地从表弟肩上跳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对他说,“晒了好多葵花籽,等下我们翻墙进去,先探探房子里有些什么奇怪的布置,看完之后,把他们晒的葵花籽偷点出来,回家炒了吃。”

表弟表姐们一致同意,表姐从外婆家搬了条长凳,表弟最高,他第一个翻进去,我个最小,最后一个进去,由他接住,直奔许家大客堂。

许家的房子是由五间坐北朝南房子的组成,东面是一间独立的灶房,奇怪的是,所有的房子都没有窗户,就是光秃秃的白墙,除了客堂的大门,根本无从窥探,我们几个像傻子一样看着这五间奇特的房子,半晌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他们家没有窗户”?我喃喃自语,目瞪口呆。

“难道是他们家有很多钱,怕被别人发现?”表姐说。

“他们家肯定有很多金银财宝,外公家最好的房子被他们偷走了,房子里肯定有金银财宝被他们发现了,然后就占为己有,不肯暴露!”我气愤不已。

“我听外婆说,以前曾外公有一张老虎皮,特别名贵,估计被他们强占之后怕被国家发现要上缴!”表弟气的脸都白了,“卑鄙小人,还做民兵连长,我要去检举!”

“没有证据怎么检举,本来今天还以为能揭开谜底,现在全落空了!”我忿忿不平。

“对了,我们想办法爬到屋脊那里,不是有天窗吗,天窗里可以看到真相。”表弟说。

可屋脊实在太高了,怎么爬呢,我们四处寻找可以垫脚的东西,最好有竹梯,可一般竹梯是不可能放在院子里的,看见灶房的墙角边有一些砖头,几个孩子齐心协力一起搬过来垒起来,还是不够,最后制定的策略是:由我踩着表弟的肩,表弟踩着垒起来的砖头,表姐望风。

颤巍巍的,终于爬到了屋顶上,我那时人轻身灵活,小心翼翼的踩着瓦片张望着哪里有天窗,这家人家真是怪,只有在西房是角落里有一个天窗,我垫着脚极其小心的踩过去,趴在天窗看里面的陈设。

房间是一间杂房,除了一些农家工具之外,还有大量的稻谷,一些串起来的大蒜和土豆,突然,有个女人出现在房间里,也许是我弄出了声音,她下意识的抬起头看了一眼,随即发出了一声我这辈子都没听到过的毛骨悚然的惨叫声,把我吓的活生生的从屋顶滚到了院子里,幸亏下面是一个小花坛,没有用水泥浇地,否则肯定摔残废了。

表姐表弟赶紧拖着我去翻墙,那时也顾不得身上的剧痛,偷葵花籽这等小事,翻墙出去的时候,外婆正守在外面,一脸震怒的看着我们。

表弟表姐丢下我就四下逃窜,我瘸着脚,鼻子里胳膊上都是血,根本无从逃起,被外婆揪着耳朵扯回了家,一路哭的真正叫鬼哭狼嚎,又气小伙伴没义气,身上痛不可忍,外婆扯耳朵的功力天下无双,我哭的鼻涕泡血泡一起吹,外婆把我扔在院子里的竹椅上,气呼呼的进屋,她肯定找竹尺要揍死我,顿时哭的更是震天响。

没想到外婆去屋里打了热水出来,用毛巾给我擦脸,一边厉声问:“还有没有下次,有没有!”

“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脱了裤子,二条腿上都是淤青,膝盖已经擦破也在流血,“你这个小姑娘怎么这么皮,叫我怎么向亲家交待,平时好吃好住的,出了点事,功劳全没了。”

外婆越说越恨,在腿上挑没淤青的地方狠狠地拧了一把,我又嚎起来,大大的鼻涕泡突然破了,又觉得特别好笑,忍不住笑,但身上实在痛,只好继续哭。

“女孩子一点也没女孩子样,将来谁要你!”

“将来我要嫁孙悟空的。”我回嘴。

“呸!没脸没皮的!”

也许是表弟表姐觉得不够意思,磨磨蹭蹭的回来,在门口张望,外婆眼尖,厉声喝道:“死进来!”

他们耷拉着脑袋,一步一步的挪到院子,垂手而立。

帮我把血迹擦完,用纱布包扎完伤口,外婆看着我们,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叫表姐表弟搬了小凳子来,开始给我们讲为什么不许我们去的原因。

当时外婆说的话,我至今记忆犹新,她抽了一口树叶卷烟,半晌,吐出一口白色的烟雾,神色有点不屑有点快活又有点幸灾乐祸还带着点厌恶恐惧,从来没见过外婆的表情这么丰富过,几个孩子寂静无声,院子里躺着的狸花猫也惊讶的抬眼看着突然安静的我们,树上的蝉鸣越发的嘹亮,隔壁人家从井里打水的声音通过院子的墙壁清晰的传过来,还有远处挑货郎的笛子声。

世界一下子寂静无声。

我们几个孩子坐在回廊里吓得搂成一团,看着外婆施施然的走进了厢房,然后一起发疯一般的尖叫。

外婆说:“他们家有鬼,真正的鬼,为什么没有窗户知道吗?因为一到晚上,那些鬼就贴着窗户朝里看,他们没办法,只好把窗户拆了,据说天窗上也出现过鬼脸,改建最后一扇天窗的时候,有个工匠撞邪发疯了,再也没有工匠愿意到他们家开工,所以他们家还保留一扇天窗。”

半晌,我跳着跑到厢房找外婆,因为这扇天窗,我爬上去过,还张望过,这太毛骨悚然了,我会被鬼报复吗?

我吓得浑身打颤,吊着外婆的衬衫,半步也不肯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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