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还是“活着”——读余华《在细雨中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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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完余华长篇小说《在细雨中呼喊》,掩卷思考,还是在写“活着”,只是将“活着”写得更细微更深刻。

一、故事梗概

小说写了三代人,祖父孙有元、父亲孙广才和孙辈孙光平、孙光林以及孙光明的故事。

祖父孙有元年轻时子承父业,是修桥的石匠。虽然生不逢时,却头脑灵活。逃避战乱的路上,失去了母亲,拣了个被有钱人家休掉的女子为媳妇,育有两个儿子。孙有元晚年丧失了劳动能力,成为家中只吃不干的闲人。为了吃口饭,他和儿子孙广才暗中较量,在求死而不得中几经波折等来了死亡。

孙广才是一个无赖形象。他虐待亲爹,暴力对待儿子,勾搭寡妇,对儿子的相亲对象动手动脚,想利用救人而亡的小儿子孙光明出人头地,一个无药可救的活着的人。

孙辈三个孩子命运各异:农村孩子孙光平以结交城市同学为傲,最终灰溜溜地回到农村;孙光林被城里人领养五年,因养父意外死亡,又回到原生家庭,所幸高考得中,走出了农村;孙光明小小年纪为救落水的小伙伴,溺水而亡。

二、活着的悲哀

孙有元,经历过战争,经历了丧父失母之痛,养着一个出身名门的养尊处优的老婆,养大两个儿子,晚年生活却凄凉不堪。

丧妻的他,夹着雨伞背着小包袱,按月奔走于两个儿子家。两个孙子争先恐后抢夺他的包袱雨伞,不是因爷爷归来欢喜,而是一场兄弟间的竞赛。不明就里的爷爷,也许在两个孙子的争先恐后中得到些许活着的安慰。

孙有元的智慧体现在失去劳动能力后,和儿子不动声色的争斗。

孙广元不干活只吃饭且很能吃饭,惹恼了儿子孙广才。儿子先是给他一把矮凳子,让他无法吃到高桌子上的菜,他让年少的小孙子锯掉高桌子的桌腿。儿子愤怒之下,只准他吃一碗饭,饥饿的他每顿饭后,把家人的碗舔得干干净净,又用打碎饭碗哭着说“我儿子以后吃什么呀?”教育自己的不孝子: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他明白儿子盼着自己快死,他也一心求死,在麦收时的阴雨天,他让人们将菩萨扔到雨中,以求雨停,也希望借此加速自己的死亡。

他躺在臭气熏天屎尿横流的杂物间等死,只求一口棺材,他的儿子就让他的孙子敲打木板,欺骗他木匠在打棺材。

人活到依靠别人生存时,就变得懦弱卑微。孙广元面对儿子的虐待欺骗,恶语中伤,厌恶嫌弃,只能忍气吞声,这是怎样的悲哀?当他终于撒手人寰,孙广才如释重负:总算死了。而后又转喜为悲,哭了起来:我是条狗杂种,我不孝顺你。可我实在也是没有办法啊。是良心发现?是怕遭天谴?似乎在孙有元死后,孙广才终于想起孙有元是他爹。

孙广才将对父亲的不孝归结为没有办法,多么可悲。孝顺“论心不论迹,论迹天下无孝子”。可是,孙广才不仅“色难”,更无孝心 可言,“没有办法”只是借口。他的所做所为,不是有心无力,而是本无孝心。“养儿防老”成为“子盼父死”,岂不是“活着”的悲哀?

孙广才的老伴是带着病痛,带着对丈夫夜宿寡妇家将自家财物搬到寡妇家的不满,带着对寡妇的恨意,带着对小儿子的怀念,因病死去。一生劳作,生儿育女,忍气吞声的农家妇女,肉体受病痛的折磨,内心被痛苦啃噬,走完自己的人生,岂不是悲哀?

孙广才的死既有戏剧性,也有报应性。他在老婆死后,夜晚醉酒掉入粪坑溺死。也许他生前所做的一切,注定他要这样走向死亡。

“黄泉路上无老少,孤坟多是少年人”。作者平静地叙述了孙广才的小儿子、正处于少年时期的孙光平,因救落水同伴而亡。他的死亡,引来他母亲的悲伤。细思量,失去亲人,最悲伤的可能只是生你的人,或者是你生的人。仔细想想,这也是人生的悲哀吧。

孙光明之死,却唤起孙广才和长子孙光平借此改变自己命运的想法:他们等待县上的领导来他家,甚至幻想着将家搬到北京……为此,他们父子放弃了王家的金钱赔偿。当梦想破灭,他们父子又去王家索要赔偿,且狮子大开口,被拒绝后竟然砸了王家,孙广才为此付出的代价是:搬空家里的东西,拘留半个月。孙光平之死还掀起些许波澜,另外两个年轻的生命在无声无息中消失了。

苏宇,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竟因脑血管破裂死了,而他的父亲是医生。难道真是“医生治得了你的病,治不了你的命”?

先是苏宇的母亲不满一向勤快懂事的苏宇没有去打开水,而后是当医生的父亲喊他去打开水,此时苏宇已经不能说话。然而父亲对他不去打开水极为不满,并未深究他不起床的原因。后是弟弟苏杭觉得从不睡懒觉的哥哥,今天竟然十点多还不起床,弟弟奇怪地问他“也睡懒觉”,之后洗脸刷牙走出家门。苏宇,就在一家人的漠视中,失去了就医的机会,独自走向死亡。

苏宇之死,是悲剧,更是悲哀。在家人身边,获救的希望慢慢破灭,目光逐渐涣散,直到失去听觉,失去视觉,失去生命。

少年孙光林的偶像、他小学同学刘小青的哥哥—鸭舌帽,年轻,有才气,幽默。他奔赴广阔天地,却得了肝病,浑身无力,不能下地干农活。他回到家中,想得到家人的帮助,还是被父亲赶回农村,终于死于肝病不治。

这让我想起童年在外公家看到的一幕:外公唯一的儿子,我的舅舅,下乡去农村。他傍晚坐火车从农村跑回家,外婆忙着做晚饭,饭还没做好,下班回家的外公就将舅舅赶出家门。外婆只能在厨房悄悄地抹眼泪,外公坐在炕上生气。后来我才明白,不是外公心狠,而是他担心舅舅频繁回家,影响从农村抽调回城。可怜天下父母心呀。

作者的笔调是平静的,甚至有些喜剧色彩,但悲哀溢于言表,令人心痛。

三、“男女”的悲哀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小说用很多笔墨描写人物的“男女”之欲。

1、男孩子性初熟的困扰和悲哀

孙光林在十四岁时陷入了性成熟的困惑。他先是恐惧夜里遗精,白天在自己喜欢的女生面前自惭形秽,在无法克制的生理冲动下,夜里一次次做着自己觉得不好的事,做过后又一次次地自责。

“谈性色变”,孩子成长过程,没有接受正常的性教育,他们通过不同的途径了解性认识性。

孙光林,是从医生之子苏宇口中得知自己的行为是手淫,也知道许多男孩子有这种行为。男孩子们口口相传的性知识让孙光林从羞愧中解脱,又陷入了那东西“用光了”的恐慌之中,甚至到他读大学时,依旧相信少年时听到的“知识”。

他的同学苏宇的弟弟苏杭,先是给同学们看他父亲医学书上的女性器官的图片,进而对乡村七旬老妪动手动脚,想看一下真实的女性器官。

苏宇虽然总是一本正经,却在生理冲动下,在小巷中抱住一位少妇,先在学校示众,后按流氓罪劳教一年。

孙光林趁着晚上生产队放映露天电影,摸一个年轻姑娘的臀部,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其兄孙光平高中毕业后,也爬上了和其父有染的寡妇的床……这些描写,反映了男孩子们在性教育缺失的情况下,因好奇心理而做出的种种举动。现实生活中,这些看似隐秘的事情都是真实存在的,只是作者将生活中的真实展示在读者面前。

多少男孩子的性教育是由“未成年人禁止观看”的电影完成的。

2、女性“男女”的悲哀

小说也描写女性的“男女”问题,因为作者是男性,他笔下的女性的“男女”是一种对比,一种陪衬,不如他写男性那样直逼内心。

首先他笔下的人物是村中的“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此寡妇的门是敞开的,凡是男人,老少父子无论,只要床第有人。她以生病的名义,勾引苏医生,虽然只是一次,却给苏医生的儿子苏宇留下了心理阴影。

她喜欢年轻男人,随着年龄的增长,或者是欲望的减退,还是“门前冷落车马稀”?她竟然收留死了老婆的孙广才。这样写,是要表现人性中的善,亦或是生活的无奈,终要老有所依。孙广才醉酒死于村口的粪坑,对寡妇而言,是不是也是一种悲哀?

另一个女性是孙光林的养母李秀英。李秀英告诉孙光林,她会因为生孩子而死去,所以李秀英和王立强夫妇收养了六岁的孙光林。作者写李秀英,既是给孙光林另一种人生经历,即收养家庭生活的幸与不幸,也是和“寡妇”形成鲜明的对比。

寡妇可以和任何一个男性上床,是享受“男女”之欢的快乐,还是生活所迫,作品没有交代,只是写孙广才将家中的东西一点点搬到寡妇家。可李秀英即使和自己的丈夫王立强,也在逃避做妻子的“义务”,为此养子孙光林被王立强打得鼻青脸肿。但王立强终究走向悲剧,作者塑造这一个悲剧人物的目的是什么?

3、王立强的悲哀依旧是“男女”的悲哀

王立强是传统的,他相信“不孝有三, 无后为大”。李秀英不能生儿育女,但绝不能断子绝孙。上世纪八零年代以前,如果家庭没有子女,那就是一个不正常的家庭。要让家庭正常,其中一个方法是领养孩子,所以他们领养了六岁的孙光林。

领养孙光林至少有三个因素,他是男孩子,可以传宗接代;他不需要别人照顾,还能做简单的家务活;他的年龄决定了他具有可塑性,可以按照自己的理想塑造孩子的性格。

王立强对孙光林的最大奖励竟然是:将来给你找个强壮的女人。因为李秀英太孱弱,整天病态的待在房间里,依着日光的影子移动自己的内衣裤,她不仅不能生儿育女,甚至不愿意有正常的夫妻生活,这是王立强生活的悲哀。

同时,王立强的悲剧也是社会性的悲剧。他娶了一个早已不爱什么都不能做的妻子,却不能离婚,因为他是武装部的干部。儿子,可以领养;生理需求,需要解决,情感也要有寄托,于是,他和一位年轻姑娘有了婚外情。

身材魁梧性格刚烈的王立强,在养子面前极力掩饰自己的“恋情”。为了不让孙光林说出他和一个阿姨散步的事情,王立强可以让孙光林一口气吃掉三根冰棍;孙光林刚进王立强家门时,王立强警告他,如果打碎那个小酒盅,就扭断他的脖子,不幸的是,孙光林擦地的时候打碎了小酒盅,然而,孙光林先发制人,以告诉李秀英关于“阿姨的事”要挟王立强,避免挨打。

王立强在被同事的妻子捉奸后,哀求无果,先送走姑娘,毅然地去武器库拿出两颗手榴弹,想炸死那个捉奸者。老天不长眼,炸死的是同事的两个儿子,愧疚让王立强拉响另一颗手榴弹自杀而亡。

王立强的悲剧在于,他不能容忍别人千方百计地窥探自己的隐私。从道德上讲,王立强不应该有婚外情。可是,同时代的农村,孙广才爬上寡妇的床有道德么?苏医生禁不住寡妇的诱惑有道德么?更传统的农村可以对这些视而不见,为什么城市的卫道者煞费苦心地去管“闲事”?有利害关系?还是“正义”使然?作者只是让捉奸者失去了两个儿子,但很快,她又怀孕了,并且四处宣扬又怀上了双胞胎。作者用巧妙的笔法写出人性阴暗的一面。

孙光林上初中时初恋的对象曹丽,投入了音乐老师的怀抱,温文尔雅的音乐老师为此在监狱中度过五年,出狱后被发配到一所农村学校。学校让曹丽写交代材料,男老师们传看着被女老师称为“放毒”的十几页的交代材料,这和窥视隐私有什么区别?只是,窥视王立强的是同事的妻子,窥视音乐教师和曹丽隐私的是音乐教师的同事,是从事教书育人的教师们,多么讽刺!

不同的是,音乐教师的隐私被名正言顺地不是窥视地窥视了,王立强是被人紧盯着直到“事实”窥视,结果一样,众人皆知。

作者借李秀英之口说出:“王立强是被你们谋杀的”。这句不正常的话是否是最正常的呢?

孙光林经历和养父五年的磨合,觉得王志强比孙广才更像父亲,他终于从心理上认同王志强的父亲身份,可王志强却自杀了。更大的烦恼是,李秀英锁上房门,独自离开,像遗弃一个凳子一样遗弃了他。

养父母和养子女之间,存在一条鸿沟,这条鸿沟是人性使然。双方都在窥视,养子女会想方设法验证养父母对自己的情感,养父母先是怀疑养子女的品德,同时也要按自己的想法重塑养子女。而且,这种关系更脆弱,强势一方可以随时放弃这种关系,如孙光林被遗弃。

孙光林不得不再次回到原生家庭,但他从心理上再也回不到原生家庭。

《在细雨中呼喊》的人物性格更加丰满。细雨,朦胧无声,缠绵悱恻,若有若无,甚至感觉不到点点滴滴,但它仍然是雨,会阴郁天空,湿润大地,潮湿万物。人生如同细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似每天在重复着昨天,每天又有每天的不同。

在细雨中呼喊,呼喊什么?每个人有不同的答案。晚年的孙有元呼喊死亡,中年的孙广才呼喊欲望,壮年的王志强呼喊爱情,青年的苏宇孙光林呼喊友情,少年的刘小青国庆呼喊快乐。作品更多地写了众生的活着,展示了人生中更隐秘的世界。

作品采用穿插回环的叙述方式,避免按时间顺序叙事的呆板,将故事切割成断面,摆放在读者面前,却不失故事的完整性。《在细雨中呼喊》是一部值得反复阅读的人生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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