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的孩子从不说想念,眼泪却从不会撒谎。
阿水家的青石门槛之外修着三层台阶,上面印着锈红和米白两种颜色的小格子瓷块,来来往往的人踩上台阶、跨过门槛,进入或离开,总之,无论来往,那里总是必经之处,也不会有太多人会在那里驻足。但阿水就不大一样,她常一屁股坐在青石门槛上,脚踩着最高一级台阶,端着一只瓷碗吃饭,或在阴天看看从矮矮的乌云间下出一场雨来,要不然就等待天上晚霞来了又去。
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直是这样,倒也不是乐意这么做,不过就是门外巷子里时有三三两两的行人路过,而且都是熟识的邻里亲戚,还有些年纪稍小的娃娃们聚成一群玩耍。这些人总亲热地喊她一声“阿水”或是“阿水姐姐”,阿水大多时候会随便搭上几句话“刚买菜回来呀?”、“你家××刚刚往那边去了”……这些短暂又平常的问候寒暄在这些淳朴的乡里邻里间是易得的,但是对于阿水来说却有些奢侈。
不因为什么,只不过阿水是个实实在在的“留守儿童”,从小寄养在伯父家,堂哥堂姐都到城里上中学,伯父伯母每天早出晚归,家里能说话的人只有奶奶一个。阿水的爸爸妈妈常年在外地工作,带着小她五岁的弟弟,阿水除了过年的时候能见到他们,其他时间,顶多能在电话里听听他们的声音。阿水以前总喜欢向他们说自己身边发生的新鲜事,比如“奶奶养的鸡飞到学校的围墙上站成一排”“新来的美术老师画画很厉害”“学校椰子树上新结的大椰子一夜之间被偷了个精光”……她说这些事的时候甚至会不自觉挥舞起空闲的那只手,生怕爸爸体会不到这些事情的乐趣。
爸爸妈妈的话也不少,但说的无非是:“阿水,你要好好学习,别胡乱出去玩惹奶奶生气”“阿水你要懂点事,多帮伯母做些家务活”“阿水你这次数学没考好,你要多多请教老师”“阿水……”
认真听进去爸爸那些苦口婆心叮嘱的话早已经是一二年级的事了,时间给阿水的耳朵上了开关,后来,只要电话那头的人开始说话,开关就会自动关闭,只嘴巴发出“嗯嗯”的声音。奶奶这时总是不满地睥睨她:“你这孩子怎么一点感情都没有,啥也不说跟哑巴似的。”——她接电话的时候,奶奶总要在一旁等着,她心里坚信她儿子一定有话对她说。
电话到了奶奶手上就没阿水什么事了,但是她要回到奶奶的房间,从自己那张床底挪出一只矮木凳,把作业摊在床上开始写起来。从那个位置越过房门,斜对着客厅的电视,阿水一抬头,连电视上播放的字幕都能看的一清二楚,但是奶奶不会留给她多少时间,阿水听着她的脚步声一近,立刻就把目光迅速移回作业本上。
奶奶可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她抓住门把,同时冷哼一声“三心二意,假模假式!”房门随即关闭。
阿水的小伙伴一点都不少,趁奶奶不注意她就能去和小伙伴们汇合,先是提拉着鞋子蹑手蹑脚地穿过客厅,又跨过青石门槛,脚踩在门外的第三级台阶时心几乎轻得飘起来,那是便迅速穿上鞋子,大跨步飞奔起来,消失在巷口。
奶奶真的不是简单的角色,一半的几率她能找到阿水和小伙伴们玩耍的地点,单独把她赶回家,剩下那一半几率,就是她面无表情地坐在客厅的木椅上,等着阿水一进门就抄起那根为阿水特地准备的竹鞭,朝阿水一顿抽打。
不仅如此,奶奶趁阿水去上学,还偷偷把阿水最喜欢的芭比娃娃送给了别人家的孩子,爸爸好不容易答应买给阿水的粉色自行车也被她当做废品收购掉。
阿水不能理解也无法接受的一件事情,是为什么自己像只被圈养的野麻雀,也不是,更像只鹦鹉,爪子被人用铁链拷上,主人期待它说出一声“你好。”——奶奶希望她乖巧好学,认为玩物定会丧志。
后来阿水索性哪儿也不去,没有小伙伴上门找她的时候,那道门槛就成了她常驻的地方。同龄的孩子们都羡慕她没有爸妈的管束,每年爸爸妈妈回家,带回来很多好看不俗的新衣服,阿水每次把新衣服穿去学校,女孩子们就围上来,谁都说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衣服。爸妈还带回来很多书,全是别人只能在课本里里读上一些摘选的全书。还有人羡慕她从来不需要做家务,奶奶和伯父伯母都很疼她,她除了学习什么都不用做,成绩永远排在第一名。好像谁都在羡慕她,她样样都让人羡慕。
“阿水,你会想妈妈吗?”这句话很多人问她,妈妈也问过。
“不想,有什么好想的。”她抠抠指头,每次回答都漫不经心。
几乎是在每年大年初五的中午,爸爸妈妈带着弟弟走出家门,跨过阿水每天坐着的门槛,踩完三级台阶,妈妈转过身对阿水说:“阿水,爸爸妈妈要走了,你怎么都不送送我们?”
阿水没有说话。
妈妈有些失望,牵起弟弟的手,不一会儿三人的身影就消失在巷口。阿水躲在门边,悄悄让眼泪落在台阶上,心想:“目送也是送吧?”
留守的孩子从不说想念,眼泪却从不会撒谎。
四年级那年的暑假,爸爸打电话给阿水,告诉她有一个叔叔可以帮忙把她送进他们工作地的公立小学,而且不需要当地的户口。阿水得知这一消息的那天晚上迟迟不能入睡,除了难以抑制的喜悦,她还要把离开之后自己的小事务都打点妥当,珍藏的玩具可能带不走,要送给堂妹;旧校服就送给小伙伴;奶奶不识字,要教她开电视免得她一个人太孤单;存了很久的零钱拿去给弟弟买一辆遥控小汽车……把一切都盘算好,她才沉沉地进了梦乡,还梦见了自己穿着新学校的校服,认识了很多新朋友,放学的时候爸爸到校门接她回家。
阿水知道,梦里梦见的马上就要实现了。三天后,她被托付给一个远房的亲戚,带着她坐上大巴车。一路上阿水晕车晕得厉害,车刚开不远就开始吐,七个小时之后车终于到达目的地,阿水的胃里几乎空无一物。但是阿水没有比那更开心的时刻了,从那之后她就能够和爸爸妈妈弟弟长长久久地生活在一起,等到放寒假回了老家,她一定要跟小伙伴们讲讲在新学校里发生的事情,他们一定很羡慕自己。想到这,阿水舟车劳顿的脸上溢出了另类的欣喜。
爸爸把阿水从车站接回家,途中爸爸给她指了她即将要去的学校,学校的校门修得又宽又高,十分气派。正值下午放学,一群戴着红领巾的学生三三两两走出校门,他们身上穿着的校服,竟然真的是阿水梦里见到的蓝色。
那个暑假,是阿水过得最开心的一个假期,倒不是说爸爸妈妈会经常带着她出去玩,他们整日也是忙得不可开交的,只不过每天都能等到他们下班回家、每天都能吃上妈妈做的饭菜的感觉,是前所未有的幸福——阿水第一次真真切切的理解了这个词汇。
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阿水把老学校里老师留的作业全部做完,就等着爸爸带她到新学校报名上课。开学前一天的中午,阿水听到爸爸进门的声音,激动地从房间里跑出来问:“爸爸,今天这么早下班,是要带我去报名了吗?”
爸爸鞋都没脱就朝阿水走过来,“阿水,你李叔说教育局管得严,学校临时反悔了。”他话里有些愧疚,眼睛左右看着别处,唯独不敢看阿水。但愧疚只是略微,他一下又把头看向阿水的房间里,指着里头说:“你赶紧收拾东西,要不然赶不上车回老家,可别耽误明天上课。”
阿水感觉自己的魂魄突然有一瞬间出了窍,又立刻被人摁了回去,爸爸催促着她:“别愣着了,快收拾东西,哦对对,你别把作业落了。”
阿水木木地进屋收拾东西,难以接受这二十层楼高的落差,写满一脸的失落谁也无暇去顾及。本来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被生拿回去是没有资格怨天尤人的,阿水想去怪谁,但是发现谁也怪不了,她甚至没说一句不满。她走的时候弟弟在客厅看着动画片,对她说了一句“姐姐再见”,妈妈据说抽不开身,直到最后也没能见一面。只半个小时后,她被爸爸送上了回去的车,一切都像来时那样匆匆。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落下什么,但是无论落了什么,也无法返回去拿了。
爸爸在车窗外挥手,阿水笑着和他说了再见。车发动起来,爸爸很快消失在车窗外。眼泪再也忍不住,她扒着车窗的玻璃往回看,只能看见窗外和自己毫不相干的车和行人在路上熙攘,爸爸的身影融在里面无法分辨。
阿水哭着睡了,回程的七个小时她睡睡醒醒,什么梦都没做——大概收拾东西的时候,落下了一个梦。
后来,在阿水消失了一个暑假之后,人们又看到她又重新坐在那道青石门槛上。她与过往的行人闲谈,看那群小孩光着身子走街串巷地淋雨,听谁家的妈妈又喊娃回家吃饭……巷子那边,隔着围墙的学校里新栽了几株会开红花的树,每年开花的时候有人回来,花谢的时候人又离开。只有阿水每日坐在家门,静待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