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维桢自号“铁笛道人”的由来

杨维桢为自己取的“号”很多。与家乡全堂关系最密切的有两个,一个是“梅花道人”,一个是“铁崖”。倘要说其来历,当源于杨维桢32岁以前。杨维桢父亲杨宏,为了儿子的功名,可谓煞费苦心:在铁崖山建万卷书楼,并在书楼边种植数百株梅树,又将上下楼的梯子抽掉,用一台辘轳来传送食物。杨维桢由此与世隔绝,在铁崖山的书楼苦读经书五年,“梅花道人”和“铁崖”的号,便自然而然地产生了。杨维桢《铁笛道人自传》中说:“铁笛道人者,会稽人,祖关西出也,初号梅花道人。会稽有铁崖山,其高百丈,上有萼绿梅花数百植。层楼出梅花,积书数万卷,是道人所居也。”
杨维桢32岁中进士,33岁步入官场,从此开始了起落沉浮的坎坷人生。杨维桢50岁之前的人生履历,约略可以概括如下:
天台县尹3年——免官回乡3年——转官钱清5年——回乡丁忧1年——绍兴授徒1年——杭州授徒3年。
这一路匆匆走过,转眼就到了至正四年(1344),时年杨维桢已经49岁了。天命之年,杨维桢在官场才混了八年。作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尤其是进士出身,非“落魄”两字可以形容。杨维桢其实也一直在努力,他从绍兴移居杭州,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谋官复职。但因种种原因,如不谙官场,性格狷直,流言中伤,导致杨维桢复官未果。无奈之下,杨维桢只好做起了家庭教师,以授徒为业,养家糊口。杨维桢在杭州三年生活不容易,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今某为业,教授市中儿,以苟免大饥冻之窘,其穷可知已”。(《上巙巙平章书》)
当然,在杭州的三年里,杨维桢在文学上已颇多建树,《丽则遗音》就是此时刊版印行的。联合江浙诗人倡导“西湖竹枝词”,也是初到杭州时就已开始。也正因此,杨维桢的文名不胫而走,且大有“墙内开花墙外香”之势,他的名字正不断地从浙东往浙西扩散。
至正四年十一月,吴兴(长兴)蒋克明专程来杭州聘请杨维桢。于是,杨维桢索性抛开了杭州,将足迹延伸到了湖州,来到蒋氏的东湖书院授经为业。除指导蒋克明、蒋克勤兄弟之外,蒋元、蒋毅、蒋仪凤、吕坦等均师从杨维桢学《春秋》。《东维子文集》卷二十五《蒋生元冢铭》:“生名元,字亨之,吴兴安化乡陈渎里人也……二十学明经义,试有司,不竞,辄自忿曰:‘吾学经无师说,吾黜宜也。’乃归告其父曰:‘会稽杨先生,东南授经之师,吾将不远千里执贽而北面之。’……予嘉其父子心,往焉。……阅三年,元学成……”这一次的吴兴授徒,时跨三个年头(实际两年不到),处于“十年不调”期间。
在人生越来越迷茫、官场越来越遥远的境遇下,杨维桢的人生观、价值观在五十岁这一年发生了一个大逆转。标志这一逆转的,是“铁笛道人”一号的产生。杨维桢自谓此时的心态是“五十狂夫心尚孩”。至正五年三月三日,杨维桢挟妓踏青,诗寄班惟志,《铁崖逸编注》卷七《又湖州作四首》,诗之二有:“五十狂夫心尚孩,不容俗物相填诙。兴来自控玉蹄马,醉后不辞金当杯。”开始流露对官场的反感与排斥。
至正五年(1345),湖州有个冶师,名叫缑长弓,为杨维桢铸造了一支铁笛,杨维桢赋诗称谢,并从此自号“铁笛道人”。杨维桢获得铁笛的时间,不迟于至正五年三月,因为这一年的四月二日,杨维桢与蒋氏兄弟舟游洞庭,已有诗提及了这支神奇的铁笛。
杨维桢非常喜欢这支铁笛,这从他不止一次的文字记载中可以看出。在《铁笛道人自传》中,杨维桢详细记载了铁笛的由来:
铁笛得洞庭湖中,冶人缑氏子尝掘地,得古莫邪,无所用,镕为铁叶,筒之,长二尺有九寸,窍其九,进于道人。道人吹之,窍皆应律,奇声绝人世。江上老渔狎道人,时时唱《清江》《欸乃》,道人为作《回波引》和之。乃自歌曰:“小江秋,大江秋,美人不来生远愁,吹笛海西流。”又歌曰:“东飞乌,西飞乌,美人手弄双明珠,九见乌生雏。”城中贵富人闻道人名,多载酒道人所,幸闻笛。道人为一弄毕,便卧,遣客。即客不去,卧吹笛自如也。尝对客云:“笛有《君山古弄》,海可捲,蛟龙可呼,非钧天大人不发也。”
《铁崖先生古乐府》卷六有《冶师行》:“赠缑氏子。名长弓,太湖中人,与余铸铁笛也。通文史,又善铸铁冠、如意。自云将铸湖心镜,求余诗。歌之云:湖中冶师缑长弓,有如汉代陶安公。七月七日与天通,朱雀飞来化青童。且莫随仙踏飞鸿。道人铁笛已在手,铁冠八柱凌乔嵩。皇帝一统诛群凶,猛士干将无所庸。还徼上青子,天上裨重瞳。江心火电流赤虹,云凝雾结愁蟠龙。”
综合上述两引文可知:铁笛是湖州冶师缑长弓铸造的,铁笛的原材料是古代的一把莫邪剑,缑长弓掘地时捡得这把古剑,觉得作为剑是没什么用处了,便将剑熔化,先做成铁片,然后卷成筒状,又在上面开了九个孔,成为一管长二尺九寸的铁笛,缑长弓在向杨维桢求诗时,顺便将之作为礼物赠送。杨维桢得此铁笛,一吹就爱不释手,一吹就灵魂倾注,从此与铁笛形影不离,与铁笛相伴相随一生。在杨维桢后期的诗作中,我们经常看到他提及这支铁笛,表明了杨维桢对铁笛的挚爱之情。如《箫杖歌》:“铁崖相见洞庭东,腰间笛佩苍精龙。”《筚篥吟》:“春风吹船下扬州,夜听笛声江月流。”“和我君山莫邪笛,与尔同登黄鹤楼。”《周郎玉笙谣》:“西洞庭,东洞庭,相逢铁笛铜龙精。从此吹春玉台上,丛霄不许谢玄卿。”《道人歌》:“手持女娲百炼笛,笛中吹破天地心。”《罗浮美人歌》:“手持昆山老人笛,黄鹤新羫知音少。”《五湖游》:“道人卧舟吹铁笛,仰看青天天倒流。”《苕山水歌》:“东村击鼓送将醉,西村吹笛迎余醺。”《张公洞》:“玉盆濯发天鸡鸣,铁笛穿空神马鞚。”《小临海曲》:“道人吹铁笛,风浪夜来多。”“道人铁笛响,半入洞庭山。”《漫成五首》:“铁笛道人已倦游,暮年懒上玉墀头。”《春侠杂词》:“夜半酒醒呼阿吉,碧眼胡儿吹笔笛。”……
这里还涉及一个地名问题,杨维桢的铁笛究竟是得之于湖州,还是得之于洞庭湖?“湖州”与“洞庭湖”如今是两个不同的地名,一个在浙江,一个在湖南。冶师缑长弓是太湖人,难道他是在湖南洞庭湖中捡得莫邪剑,然后拿到湖州铸成了铁笛?非也!杨维桢诗中所谓的“洞庭湖”,其实就是指太湖与洞庭山,太湖古代也称为“震泽”,洞庭山位于太湖东南部,由洞庭东山与洞庭西山组成。传说洞庭湖是东海龙王御帝两只青龙角所化,自太湖穿出,成洞庭东西二山,再由钱塘入海。因此,说杨维桢的铁笛得之于“太湖”或“湖州”方为正确。
在湖州偶得铁笛,从此杨维桢“与笛同死生”,在“笛中吹破天地心”,并因而自号“铁笛”“铁笛道人”“铁心道人”“铁冠道人”“铁龙道人”等等,这所有的号皆因铁笛而取。可见铁笛已成为杨维桢生命不可分割的部分。据记载,杨维桢的铁笛至明末尚存世,陈继儒《妮古录》卷三:“杨廉夫自号铁笛道人。铁笛在张仲仁处。闻其色有余绿,损而多坎,吹之不能成声矣。”
五十岁是人生的分界线。杨维桢自钱清盐场司令去官,便是从庙堂退处江湖,这个阶段他的内心世界里充满着等待、焦虑、煎熬、失望,他的灵魂随着年龄与生活,也在悄然地发生着裂变。吴兴富豪的厚待,及与诗友门生的湖山游历,使杨维桢不自觉地萌生出浪迹江湖的归隐心态。至正五年四月二日,杨维桢与蒋克明兄弟舟游洞庭,杨维桢诗兴大发,内心思想充分抒发。《铁崖逸编注》卷四《泛震泽》诗序云:“乙酉四月二日,与蒋桂轩伯仲诸友同泛震泽大小雷。望洞庭之峰,吹笛饮酒,乘月而归。盖不异于老杜、坡仙游渼陂、赤壁也。舟中各赋诗。余赋二十韵,为首唱。”察其诗,杨维桢在年过半百后,那种及时行乐、淡于仕进的心理越来越强烈了。如:“老崖铁笛上青云,玉龙穿空卷秋水……人生哀乐固相半,神灵涉意毋过多……独我胡为牛马走,五湖挂席从此首。”说自己不想再在官场劳累奔走了,从此将要隐居于五湖之上。《铁崖先生古乐府》卷十《漫成五首》中反映得更直接。其一曰:“四十已过五十来,白日一半夜相催。劝君秉烛须秉烛,七十光阴能几回?”其二曰:“今日不知来日事,人生可放酒杯干?”其四曰:“铁笛道人已倦游,暮年懒上玉墀头。只欲浮家苕霅上,小娃《子夜》唱湖州。”
由此可知,“铁笛道人”这一个号,实际也是杨维桢人生泾渭分明的标志。“铁笛道人”之前,他一心想做个“循吏”;“铁笛道人”之后,他越来越像个“狂生”。因为认识了冶师缑长弓,因为有了铁笛和铁冠,于是杨维桢“脱乌巾,冠铁叶冠,服褐毛宽博,手持铁笛一枝,自称铁笛道人”,以个性鲜明的冠服形象,开启了他炫彩斑斓、耽好声色的后半生。杨维桢的名声,后来随笛声飞扬,从吴兴的天空吹出,划到了苏州、昆山等东吴诸地的长空,杨维桢成为吴门文化圈的旗手,在那里度过了四年“神仙中人”的美好生活。“十年不调”,既是“失”,也是“得”。直到至正十年(1350)冬天,杨维桢才从神仙梦里一觉醒来,回到现实而骨感的杭州“四务提举”这个岗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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