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往事

上高中那年,我家离学校不远,一条月牙形的小河把它们分成了两端,中间有一座破旧的大桥,是必经之路。

每到冬天,这条小河就会被冻的结结实实,两场雪后,晶莹剔透的冰面,就像盖上了一层银白色的毛毯,安静的蜷伏在这个平淡的小城中。

小马和大明是我的同班同学,又是住在同一个社区,于是每天便结伴而行。寒冷阻挡不了我们对捷径的渴望,凛冽的北风将河面的雪源源不断得吹向桥底,桥上的积雪也会时常被人们推到下面,这样桥洞的周围就会积攒出一座座厚重的雪堆。如果从那里跳下去,沿着冰面直线走到学校,就会节省出一半的路程。

 小马的身形最瘦弱,我和大明一致认为应该派他先去尝试一下。冬日的清晨,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向桥下望去,是灰蒙蒙的一片。

小马颤颤巍巍的跨过栏杆,又回头问我们,这得有多高?我说听姥爷讲过,最多也就三米,现在雪有一米,你有一米六,就剩四十厘米了,跳吧,没事的。他顿时增添了许多信心,在我们还没做好观看的准备时,便纵身一跃,听到“咚”的一声后就再也没有了动静,于是我俩急忙向下望去,发现桥洞底下并无什么变化。

“人呐?”

大明双手扶着栏杆,晃动着脑袋,四处打探着。我则目不转睛的盯着小马刚才下去的位置,几秒种后发现雪堆动了一下,便拽着大明的胳膊,用手去指。

“那儿呐!”

随后小马从里面站了出来,拍了拍身上的雪,仰头对我们说:“有点着急了,姿势还没摆好就直接坐进去了!”

看到他安然无恙,我和大明很是愉悦,接着便一前一后的跟着跳了下去,从此开辟了一条新的途径。很多人也效仿我们,留在雪面上的一行行鞋印越来越多。

有一次我们还发现了很古怪的足迹,前面是很小的正三角形,后面竟是一个扎进去很深的洞,大明疑惑的问,不会是野兽留下的吧?我们难以置信的纷纷摇头,不免有些恐惧。

直到后来班主任扭伤了脚,一瘸一拐的从我们身边走过时,才知道,原来那叫高跟鞋。

然而有一个人是绝不会走这条捷径的,每次我们从桥洞路过时,总能听到桥上有一阵由远及近的轰鸣声。抬头望去,只见一个带着黑色头盔,身穿棕色皮夹克,骑着辆红色铃木摩托车的人,风驰电掣而过。

那人便是我们的体育老师,武学强。

每天早上他不辞辛苦的骑着摩托,绕城半圈来到学校,进了大门后,一定要松开离合器,拧上几下油门,让发动机的尖叫响彻整个操场,留下一缕汽油味的青烟,在众人的仰慕中,把车停到体育馆门旁。随后放慢三倍的速度,摘下他的头盔,对着后视镜整理那三七分的发型。即便是课间出来休息,路过那辆红色铃木时,他也要照上一照。

这个习惯延续了很久,直到那天,武老师哼着小曲,双手插兜,肆无忌惮的走到镜前,刚要一睹自己的风采时,先看到的却是用黑色水笔写在上面的“250”,于是他冒着摧毁发型的危险,奋不顾身的脱掉皮夹克,倾尽全力摔到地上,伴随着飞扬的尘土,像金刚一样展开双臂,在操场上咆哮。

这是谁干的!哪个班的学生这么没素质?有本事出来!给我出来!

这时从男厕所里面传出了阵阵笑声,一听就是五班的那几个坏小子,武老师转头望着厕所,喘了一小会粗气,又把躺在地上的皮夹克拎了起来,回过身,对后视镜吹着哈气,把字擦掉了。打那以后,每次武老师整理发型前,都先看看上面有没有东西,再继续崇拜自己。

武老师经常对我们说,他是警校毕业的,精通各种搏击。体育课上,时常把自己的t恤掀起,拇指顶着衣角,双手掐腰,露出他那被汗水流淌过的腹肌,我们好奇的用手指去触碰,果然自己那软弱的指尖会被弹回来。他得意的说,这都是练出来的,男人就得有男人样,不像某些老师。

武学强口中的人,便是我们数学老师,方继勇。

每天早上,方老师骑着一辆坤式自行车,从武老师排出的尾气雾团中,姗姗而来。

他可能永远都不用整理发型,因为自打认识那天起,就一直是短短的平头,小国字脸找不出多余的肉,高凸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四四方方的眼镜。火柴棍儿般的身躯,让裤腿一直随风摇曳,走起路来像个姑娘。五班的人时常取笑他,说他名字叫继勇,哪来的勇,干脆叫小方算了!

每次他去上课前,他们都会齐唱那首家喻户晓的歌,“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的好看又漂亮…”

小马、大明和我所在的班级,都是学校特招的艺术生,高考要求的分数很低,数学对我们来讲更是鸡肋,所以,小方也不受我们的欢迎。一到他的课堂上,睡觉便成了理所应当的事。

然而方老师却总是一本正经的和我们讲,作业可以不写,但课还是要听一听的,以后生活上也会用得到。可我们总觉着,去买菜也犯不上列个公式吧。反而体育就显得很重要了,既能强身健体,又可以吸引更多女同学的目光,像武老师那样,练出一身肌肉,又能打球,又能打人。

小方很爱管闲事,我们在操场上打篮球,他路过时便会找人少的地方站上一会。等我们跑到他附近,就招手示意我们过去,小心翼翼的说,少在桥洞那边走,尤其晚上,不安全。大明摇晃着手,不耐烦的讲,没野兽了,我们都知道了,那是高跟鞋。

“啊?”

回头望着方老师困惑的双眼,和那张半天也合不上的嘴,显然这不是他提前规划好的对白,但是我们已再次跑回球场,留在那里的,只有因下肢发力过猛而产生的屁。

那天晚课是数学,班里的伙伴从家中带出来一个电磁炉。我们溜出了教室,直奔体育馆,向武老师借了钥匙,在仓库里找出了电视机和DVD,几个人围坐一团,边吃火锅边看《咒怨》。

看到一半时,我察觉到外面有人把门悄悄的推开了,便警惕的关掉灯,随后望向门的那边,只见小方把头伸了进来,平静的说——原来你们在这儿。

小马十分扫兴的撇着嘴,冲着门口喊道,老师!我们真的不用太高的数学分,你就让我们自由一下吧。小方推开门远远的站在那里,低声又说,没出学校就好,玩完就回去吧,别让其他老师看见。

我回道,老师您就放心吧,我们有分寸!说罢,我将电视抬起,冲着小方的那边转去,把声音调到了最大,刚好演到女鬼爬下楼梯,诡异的声音回荡在整个体育馆里,他急忙夺门而出,伴随着我们的笑声,消失的无影无踪。

酒足饭饱后,我们端着剩下的锅底去厕所倒掉,正巧撞了见五班的人躲在那里抽烟。两边互相打探了一下,谁也没多嘴,毕竟都抓住了彼此的把柄。我把钥匙还给武老师后便回到了教室。

谁知第二天五班就出了乱子,校长亲自出马把厕所里那几个抽烟的小子揪了出来,全校点名批评并追加处分。

我们暗自庆幸逃过一劫,然而课间时那几个人却将我们堵在了操场上的一角,领头的叫吴森,走到我面前,脸贴脸的对着我说,你们懂不懂规矩?敢举报老子,都活腻歪了是吧!

我开始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但当着众人面前又不能丢面子,只好内心翻滚,脸色沉稳的咬着牙说:老子才干不出来那种事,信不信随你!

吴森退后了一步,慢慢的抬起胳膊,用食指点着我的鼻梁,接着说:行,你嘴还挺硬,放学后桥洞那等着,有种别跑!

逃跑这种事自然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不过打群架显然不是艺术班的特长。放学前的最后一节课又是数学,我从来没在方老师的讲堂上这么认真做着和数学相关的事,数了六遍全班男生的人数,一共才九个,答应一同去应战的只有五个,中途跑去厕所了两人,最后能并肩走到桥洞下面的还是我们仨。好在离开学校之前嘱咐了一位女同学,让她去通知武老师。

天色渐晚,冰面上袭来一阵阵刺脸的寒风,呼啸而过。远处昏暗的路灯,像是一排排随风摇曳的烛火,触不可及。小马有些动摇,哆嗦着瘦小的身子骨,时不时看着我们,欲言又止。大明紧锁双眉,双手插在衣兜里,面朝对岸,视死如归。我低着头,踱步在雪面上留下重复的脚印,心跳随时间的推移而变得愈发猛烈。

五班的人马如期而至,除了几个熟悉的面孔,还多了些校外的社会青年,加起来有十二、三个人。他们把我们围住,吴森站在中间,不屑一顾的歪着脑袋说,真他妈没劲,整了半天就你们仨人,说吧,给哥跪下认个错,以后在学校见着我们几个就喊爷,要不就今天把你们都废了。说罢,他伸手从大衣里面掏出来一把加长的弹簧刀,拇指一按,刀身破壳而出,愈发黑暗的夜空下,月光反射在明晃晃的锋刃上,显得十分耀眼。

这时只听见头顶上有人在喊——嘿!别动刀啊!

所有人抬头望去,见桥上一个干瘦的身影把手中扶着的自行车撇下,双手支撑着栏杆,纵身一跃,跳到了雪堆中。起身后,他用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顾不得拍打身上的雪,便踉跄的奔着我们跑来。

小方?这和我们想象的画面相差太多,我们一直在等待着一辆红色的铃木摩托车轰鸣而过,穿着皮夹克的武老师挥舞着手上的头盔,三拳两脚的把这些坏小子统统放倒。然而现在张开双臂挡在我们身前的居然是他!

五班的人有些毛躁,毕竟跳下来的是个老师,吴森气急败坏的拿着刀指向小方,喊道:你个二椅子管的闲事还真他妈多!

方老师不但没有退缩,反而向前伸着双手,张开五指,弓着身子,缓缓的向他一步步走去,细声慢语的说:

把刀给我!一会其他老师来了就晚了,把刀给我,然后你们就赶紧回家吧!

吴森没想到方老师会说出这样平和而宽容的话,若有所思的僵在那里一动不动。但后面的几个社会青年却很是不耐烦,上前几步要把这个碍事的人撂倒。

方老师见机不妙,立刻扑向吴森的身前,跪在雪上,用双手握住了那把尖刀,试图夺走。出于本能反应,吴森向后撤了两步,但他迟迟不肯松开刀柄,方老师被拽倒在雪中,两手死死的撰着刀刃不放。几个社会青年对着他瘦弱的身躯开始猛烈的踢踹,我们再也无法站在那里无动于衷的看着,便疯狂的跑过去抱住他们,五班的其他人也一拥而上,混打在了一起。

鲜血从方老师的手中不断的涌出,通红的脸上粘满了大片的白雪,然而不管多少人上去拉拽,踢打,他就是不肯放手。

远处湖面上终于传来了嘈杂的叫喊声,是学校的老师赶了过来。社会青年和五班的人仓皇而逃,狼藉的雪面上只剩下了我们五个人。已经放下刀的吴森摊坐在那里,看着倒在自己身前的方老师,不停的问,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来管闲事?

方老师用那双血手,颤抖着将刀合上,缓缓的塞进了自己衣兜,感叹的说,

打架顶多给个处分,万一拿刀伤了别人,你就再也上不了学了。

寒风渐渐离去,我疲惫的躺在布满鲜血的冰面,竟感觉到了一丝温暖。

抬头仰望着黑暗无边的夜空,银白的雪花,像一颗颗繁星般从天上缓缓的坠落,飘零在模糊斑斓的视线中,不知不觉变成了一条条滚烫的小河,流淌在每个人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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