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周记:我的爷爷

@windy单风儿




我的爷爷属狗,若还健在,今年应有八十五岁。四年前公历3月15日的凌晨,卒于小叔家中,彼时小叔已走了五年。

爷爷的身份证被我珍藏,收在平时放卡片盒子里。翻找卡片时,我总能察觉哪一张是他的身份证,有时摆在手心注目端看,有时有意会略过,不愿触及,爷爷的身份证是他除了血缘之外留给我的唯一物品。

我与爷爷的生命有二十四年的交集,如果说从七八岁后懂事论,只有十五六年的时间,十五六年里我又多在外求学,回家的时间很少。近来愈发深觉岁月倏忽,团聚时光难得只可以天计,陪伴长辈已成奢求。

我对爷爷一生的了解,一半出自耳闻,一半得缘亲见。我家出自乡野,爷爷生于1934年,家贫不识字。据说少时与太爷一起耕田,遇日军空袭,炸弹落在翻过的暄土上,没有爆炸,侥幸得生。爷爷兄弟三人,大爷爷被抓丁,死于徐州会战,太爷爷和太奶奶均死于1960年的灾荒,父亲兄弟姐妹七人,全靠爷爷奶奶劳作养大。奶奶在连续生下我的四个姑姑之后,终于生下父亲和大伯一对双胞胎儿子。父亲生于秋天,转眼就是隆冬,奶不够吃,物资供给需要对应的票据,据说爷爷天不亮踏雪出门,徒步到去家二十五里的界首市买白糖与白面,回来煮糊糊给父亲和大伯吃。当时并非没有汽车,爷爷为节省往返不到一块钱的车票钱,不惜冒雪往返。我幼时曾不止一遍听过这个故事,我并不高大的爷爷背着养活爱子的希望在雪地里深浅趔趄的走,一走就是大半辈子。

爷爷户口本职业一栏里写的是粮农,顾名思义就是以种粮为主业的农民,爷爷不单种粮食,还开菜园,在过去的乡下,不是所有的土地都能种菜,种菜的地得能保水保墒,农家有了菜蔬,除了日常生活有改善,还能多得一份收入,多一点微薄的盐油钱。

我的印象中,爷爷家的菜园并不美,比不上其他年轻的邻居家的。他架子上的黄瓜经常是弯的,不似别家那么直顺,他种的番茄也多有疤瘌,豆角丛中常夹杂着野草,菜畦也不甚规整,这或许和爷爷年迈气力不支且不懂管理技术有关。小时候放学去奶奶家,如果家里没人,定要去西边地里寻找。我时常看到爷爷奶奶坐在地头剥葱,一把把新鲜的小葱带着泥从地里拔出来,整齐摞在一起。带泥的葱是不好零卖的,需要将第一层土皮剥去,露出嫩白的葱白,在河边将泥土涮干净,再扎成捆,带到集市上,才可算有卖相。说起卖菜,我儿时不少经历。夏天的清晨,有时随爷爷一道,去离家三里的逢双集市上,摆开自家地里的茄子豆角,黄瓜番茄,待人问津。开集时不知道菜价,就装作买菜人去远一点的摊子上问个价格,于是菜市上的价格就在卖菜者的口口相传与顾客们的讨价还价中稳定下来。爷爷患有“饿病”,发作时头晕眼花冒冷汗,每次出门前,奶奶都会把馒头放在爷爷的布袋里,我不知他是哪一年落下的病根,以今天的医学反观,爷爷的“饿病”应是比较严重的低血糖症,此病纯由营养不良而来,后来即便生活条件改善,也未能痊愈。

除了零售,我们有时还会把菜兑给菜贩,菜贩交易时间更早,给出的价格也更低,三四点钟就已开市,那时距城十八里路,骑车约一个小时,卖完菜大约六七点就能到家,不耽误做其他事情。头天晚上,我就会主动与要求参与兑菜,三点钟准时起床出发,拉着一三轮车蔬菜,踏着星光和月光,空气里都是露水湿润的味道,骑到出汗,就抵达市场了。卖菜对于大人来说是生计所需,对我来说却是极好玩的事,我喜欢帮忙收钱、找零、数钱,当然更喜欢大人给个块八毛去街上买自己喜欢的吃食。有一段时间数学课里说要学会估计重量、时间和距离,我就借帮大人卖菜的机会,掂量尽量,竟可以做到相差无几。十二岁那年,我迷上了这项工作,周末不用上学,爷爷无菜可卖,我去央求爷爷把地里的蒜扒出来让我去卖,那天我自己带着称,往返二十四里路,卖得十二块钱带回来给爷爷,因疼惜所得辛苦,不舍买水买饭,晌午时分到家,风吹日晒,饥肠辘辘,才觉劳动不易。

爷爷是个能干的人,又有极好的口才,年轻时做过生产队长,颇有些威信,还曾远赴内蒙为队里买退役的军马以供劳役,我难以想象,不识字的爷爷,是怎样远走千里完成这项使命。爷爷生前住过的几间老房子被家里人称为马屋,因之前在那里养过马,我没有见过爷爷养的马是什么模样,只知道房子破旧阴暗,爷爷为了三个儿子娶亲盖房,自己节俭克制,不曾有过半分多余的开销。马屋北边是个大水坑,是我童年极爱的去处,水坑旁边是条东西向的马路,马路对面是个小水坑,小水坑边有棵横着长的桑树,一棵倾斜的粗壮柳树。那时我经常和玩伴在桑树上玩,试图走到靠近水的树梢,采食桑葚。那时也爱爬柳树,但柳树过于陡峭,每次都上不到高处,只得在树根上玩。大坑在干旱时会见底,只剩坑底小水泡,水泡里长满了泥鳅,大人们用搪瓷脸盆去挖,回家炸了吃。有水的时候,乡人会在水中泡麻,那时乡人还会种麻,将新收割的麻扎成捆,泡在水中,直到泡的软烂,刮去杂质,取出其中纤维,清洗晾晒,搓成麻绳。古诗说,“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现在的孩子已不知“麻”是怎么一回事了。

爷爷是仁义之人,虽贫而不贪人钱财,还因好心上当受骗。十几年前,我乡多有人以种植薄荷为业,乡间多有薄荷油锅,是以哪家存有百十斤薄荷油,就可称为富户,不乏有专人下乡收薄荷油,再转手给更大的批发商。有一年,有人收油时不慎将五千元本钱落在乡人家中,这在当时是一笔巨款。乡人爱小,不愿交还,此人便托爷爷说项,爷爷说钱财事小,脸面事大,成功劝说乡人将钱要回还给买主,母亲将此事说与我听,我由此钦佩爷爷的胆识。后来有人上门找爷爷求助,说是某村亲戚,遇到难事,攀扯起来倒是确有其人,爷爷慷慨解囊,将仅有的六百元尽送与人,此人后来寻不得,才知受骗。我曾在放学路上捡到十元钱,已有一角磨损,上面有油污,夹杂着汗水的咸腥。捡到后我心里难过了许久,觉得那就可能是爷爷一样的老人,顶着日头,卖了一篮子的菜换得的零钱。

奶奶与小叔先后于同一年离世,之后二爷也故去,爷爷曾对我说,奶奶走了他并不十分难过,因年岁已大,生死自然,但小叔的死,对他是很大的打击,有锥心之痛。二爷走后,爷爷也曾对我诉说过失去手足的痛楚,兄弟三人,当时只余下他一个了。

奶奶走后,爷爷独居,他闲不住,时常出门看戏,或找老友解闷。我放假回家的时候,坐在院子里陪他,帮他剪指甲,听他聊一聊过去,帮他洗洗衣服,简单照料一下生活。幸得有那么一点短暂的时光,让我能够在长大之后,听听家里的往事,了解一点他的生平。有一次我回去看他,他从锅里捞出煮好的排骨给我吃,爷爷生活粗糙,直接把勺子放在桌上,当时我竟心下觉得不洁,没有吃,如今每每吃排骨都为当年的不懂事忏悔,都会想起这件往事,我多么希望他还活着,让我再好好吃一顿他煮的排骨。爷爷去世的前半年,我曾暑假回家,做了清淡的疙瘩汤给他喝,爷爷说那是全太和县最好的疙瘩汤。那时他的身体已大不如从前,绵软乏力,因冠心病,胸痛时常发作。

半年后的开春,在我疲于奔命,在这个诺大的城市寻求立足之地的时候,他走了,我最终还是没有陪在他的身边。我曾在硕士毕业论文的致谢中写道,“夜深了,十分想念爷爷,愿他在家乡的麦田里安睡”。

清明将至,慎终追远,我还能有什么企盼呢,只能再度愿他在家乡的麦田里安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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