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经过的地方

我知道，一切到最后只有眼泪。只有眼泪，再无其他。

万物从眼泪开始，到眼泪停止。这是我的生命。

黑暗中我抱着母亲哭泣。只有眼泪。

我们一共才拥有几年的经历？三年吧，最多三年。前一阵子在豆瓣里看到个“你有否为一个人一段感情等过许多年”的问卷活动，我是为了凑热闹而去上传了一张写了答案的图，写着：“没有。”当时觉得很好笑，因为翻看了其他网友的答卷，都是一长段一长段自己冗长深情的故事——而我，只是唯一代表否定的两个字。简直是对话题本身的讥讽。

但那其实更是对自己的一种讥讽。怎么说呢，对于我这个三天两头会收到来自自我的完全否定的人，这个一个月里也许会接连迷恋上两个新出现在生活周边的男人的人——这个人至今维持过最长最稳定的一段恋情是19岁那年的九个月，出轨或让对方出轨不止一两次，最荒唐的大概就是和你了吧——纯粹的爱的付出和纯粹的性的回报，但我们也好歹将这样的奇葩关系维持了三年吧，从还未见面便开始，到现在共见过四次也再也不会见了以后却其实还是拖泥带水地无法结束。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毕竟在有了婚姻生活那么久以后的昨天还是会用那个早已被我删了的号码从上海打电话给我，也因为我虽然在当时假装不认识你挂了你两次，今天却还是发短信回复了你表示了挂电话的歉意；因为我内心其实到现在还无法完全删掉你，无论你用哪个陌生号码从哪里打过来，我再怎么冷漠地问“哪位”然后几秒空白后听到那句“你猜”，我的整颗心还是会被瞬间湮没在一片同样的潮水中无法自救。那是我控制不了的，因为那潮水并不是来自我的内心，只要它涌上来就表明我依然深爱着你，我的千千万万份爱里只有对你的这一份是存在于客观空气中，它始终悬在那里，完全不受我控制。也许我以后结婚了那些千千万万份爱便会让路，但我知道，我始终知道，对你的这一份感情将永远是我平静婚姻生活里的阻碍和艰险。而我们那么荒唐，这整一段，存在或没存在过，都那么荒唐。

而我一直以来从未想过婚姻的事，认识你之前，认识你之后，都没有。十年以后也不会考虑，二十年三十年以后更不会考虑，再累积一些年月后，我母亲也过世了，而我会跟她一起走。我曾跟母亲说过，如果我这辈子会结婚，肯定是跟你，不会再是其他人，除非就是不结。当然这不可能；所以，你结婚了以后，便代表我永远不会结了。我从不向往婚姻生活，所以你知道，我们再也不可能以后，我的心反而安定了下来。我感谢这个结果，这样我也能对得起母亲，而不用让她从下一个充满未知和艰险的十年开始重新为我焦虑。所以我也早已答应她，她不用为我担心她走后我的生活该怎样持续，因为我无论如何都会跟她一起走，这是不容置疑的。当然我为过父亲考虑，我希望他是先走的，在我们之前，这样我们不用担心他以后的生活了。我总是在想，我们会变成这样，是不是代表我的一生就是一场失败。但现在我反而平静了，失败与否对我来说不存在，存在的，只有眼泪，眼泪呢，便是痛苦，我是痛苦的，从前一直是，一生也都将是，没有失败与成功一说，只有来与去，只有经过。

凌晨时戴的脑电图的电线麻痹到大脑神经，我开始做一个个清清楚楚但荒诞绝望的梦，在现实中睁着眼睛面对着母亲讲一大堆梦里的话无法中止，渴望她能回答我，她起身开了旅馆房间里所有的灯，然后问我：你知道么你在讲些什么。于是我开始哭，感到整个房间在头顶旋转，每一秒都可能完全塌下来，大概是十三岁那时在医院里被打了镇定剂后才出现过一次的那种极端的恐惧，只想躲起来，只想让自己变小，变得不存在。我从床上下来，蹲到墙角，拿来一把椅子挡在自己前面，紧闭上眼。母亲一个劲地跟我说：你不要吓我，你不要再吓我，你这样对我太不公平了啊，你不怕遭天谴吗！

但我真的没有想故意吓你呀妈妈！我是真的感到怕呀！我是真的想躲起来呀！

可你也是真的无法体会我。我怎么可能想伤害你。如果我有下辈子，我绝对不会愿意再做一回让你悲伤的女儿，我希望我这辈子的经历让我下辈子做一只不会困扰任何人的虫子，而你，可以好好享一辈子清淡的福。这是我最大的愿望。当然我还是渴望能遇到你，无论以哪种身份，只希望能看到你快乐，不再受苦。      摘掉了脑电图的整头电线后，我终于慢慢恢复正常。我与母亲从医院出来，小雨天，她陪我去街上买了一件好看的毛线裙，我又去欧老板的店里买了杯奶茶，遇到姣姣，那个可爱而单纯的姑娘，麻烦她替我向欧老板问候一声，然后告别。到家后母亲开始做饭，我泡了杯咖啡，坐在矮沙发上看起了一直在看下去的<大侦探波罗>，慢慢地忘记早上失控的事，变得重新安稳与愉快。但母亲在晚饭后终于提起了早上的事：

妈妈觉得你这样很可能是因为药量不够了，你千万不要再这么频繁地喝咖啡了，好吗？

早上是真的因为头脑触电了。我试图狡辩，但我又不觉得这是狡辩。

但你至少得从今天开始加药一礼拜再重新看情况。母亲说。

又要加药了么？……    那有什么办法呢？你这样下去该怎么办？

……

我死了你该怎么办？

我说过的，我会跟你一起走的，不会再停留一分钟。

说完这句话，我开始大哭起来，浑身颤抖着停不下来。

世上有千千万万个不同的母亲，她们会在听到这种回答时用各种言辞去训斥女儿的懦弱和幼稚。但我的母亲不会。

这是我最爱她的原因。

她说：好了，不要难过了。但你要答应我，只要还活着，都要快乐地过。

我知道她是真心的。她不会愿意真正丢下我。从我的十三岁开始，从眼泪开始。

这是我的生命。这是我和她的生命。

我关了所有的灯，像一种仪式的结束。

我紧紧地抱着她。

只有这时候，我会放下心来，一生中的其他深情，婚姻，家庭，疾病，贫困，痛苦，屈辱……我都会不再在乎。我紧紧抱着她，就像已然跟着她远去，幸福得只剩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