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不久,我就出院了,许久未走出过住院部的大楼,才发觉夏季已经悄然离去,满目尽是盎然的秋意,我没有和小海打招呼,因为实在不想再麻烦她。住院花光了我本就不多的积蓄,我一瘸一拐费力的坐上公交车,车上人并不多,所以没有遇到我想象中有人给我让座的场景,这会让我这种从不让座的人陷入一种尴尬的处境,目送着那栋白色牢笼消失在视野里之后,我觉得自在极了。
自从回到家,我就变的时常犯困,应该是秋天带给人的困倦感,听着树叶摩擦的沙沙声会困、听着行人踩过干枯树叶发出的清脆声响也会困,我硬撑着不让自己睡着,努力去思考一些复杂的问题让大脑处于活跃的状态,可我这空荡荡的脑子里,有什么呢?空无一物,跟个破瓮似的,里面除了无聊再无他物。
我无聊到快要变成化石,靠着那点房租勉强度日,我不再向往憧憬什么美好的生活,这样就足够了,我还活着,没有比这更好的情况了,只要我还活着,不美好又如何,我还是依然和所有人共同分享着空气、清风和雨露,他们在承受着各不相同的悲喜,我则安心做一个旁观者,这比参与到人类复杂的感情中要轻松得多,不必欢笑也不必悲伤,像山上的石头似的,又比一动不动的石头自由,这就够了,我终于明白那些稀松平常的喜怒哀乐离我是多么遥不可及,所以我放弃了,不再困于任何情感之中,也不再酗酒,让自己变成一个空洞的躯壳,放空一切,做一尊陶俑、一塑泥像,不再自怨自艾,也不再自我安慰,我想变成一个活着却死了的人。
忘记了之前跟小海说过自己的住址,所以打开门看见她的时候有些吃惊,她也有些吃惊,她在为那整齐的物品陈设和一尘不染的桌子惊讶。我不想邋遢了,想活的冷冰冰些,这样自己就不会在某一天又痛苦起来,没有灵魂的死了似的物品陈设只是这个房间里无色的背景,既不会引人发笑,又不会惹人伤心。
没有聊什么,她默默烧了壶水,从桌上放着的茶叶盒里取出两茶匙茉莉花茶,分别放在两个一模一样的透明杯子里,随着热水落入,雾气先是一点点由下而上爬满杯壁,接着被淡黄色的水淹没,杯口向上笔直的冒着热气,我控制着气息,不想让喘出的气打乱那白色的轨迹。我想烦她,想让自己觉得她多管闲事,又着实对她烦不起来,我愧疚,为自己不打招呼就离开医院,为理所应当的被她照顾,为她那本该微笑的脸所流露出的悲伤,努力让自己不再想着如何补救,这样就能心安理得。
“昨天跟了一台手术。”她吐出的气息打乱了热气的轨迹,接着她端起杯,彻底把那白色的气全都打散了。
“心外科,挺辛苦的吧。”
“医生有时候也挺绝望的,用尽了自己的才学也改变不了结果,还白白让人家挨了刀子。”她似乎要放下杯子,但话音刚落又端到嘴边小嘬了一口。
“所以你想通过拯救我来满足你的某种心理吗?”
“我不想否认。”她一只手托着杯底,另一只手握着杯子,两腿并拢,托着杯子的手垫在膝盖上。她马上又接着说:“我知道一个不错的精神卫生机构,要不然……”
我知道自己出了毛病,虽然不想承认,但我害怕一旦进了精神病院就会彻彻底底变成一个病人,所以我抵触,内心有千万般的不情愿,然后这不情愿变成了易燃物,被某个不知来处的火苗点燃,我失去了控制,成了一头张牙舞爪的巨兽,杯子被我摔碎在地,茶几被掀翻,瞬间一片狼藉。在短暂的瞬间,我看到了惊恐、失望、伤心,也经历了愤怒、后悔、恐惧,我的最后一点理智消失了,我成了货真价实的野兽。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话可以说,喉咙又干又痛,脸上燥热着,手脚冰凉,我失去了思考能力,也不再会动,我怔在那里,看着她把我弄得乱七八糟的一切收拾干净,然后默默离去,剩下半杯茶的杯子上还留着她的指印。
生活又归于平静,每一件物品都在假装着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困意依然时常造访,我不再硬撑,困了就睡,闭上眼,让整个世界都消失于睡梦当中。当我再次清醒时已是暮秋,在恍惚间我丢掉了无数时光,不过那时光对我来说既不难忘也不宝贵,甚至窃喜这无聊的时光被一下子打发掉了。
我的腿几乎完全恢复了,依旧不敢走快。什么都没做,没有人跟我说过什么,也没对谁说过什么,只是一觉醒来,一切就都想通了,我硬着头皮顶着尴尬给小海打了电话,决定积极接受治疗,费用的事情她让我别管,我也就不再多问,不过看到这所医院齐全的各类设施和不错的住宿条件我就知道价格不菲。
这里离市区并不近,我在后排座位上读完了半本小说,驾车的小海也一脸疲倦。虽然落叶枯萎了一切,我却知道这里夏天的风景一定非常迷人,远处山坡上密密麻麻的树即使没了叶也颇显壮观,我猜想那山脚下的一大块平地一定会绿草如茵,想象着那样如画的风景,已经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多想明天就是夏天啊。
就这样,我怀着对美景的期待住进了这里。我被分配到了一个单人的房间,房间里有一张看起来不太牢固的木质书桌,上面还有一个小台灯,书桌下面是配套的椅子,椅子看起来比书桌要敦实得多,有独立的卫浴,整体环境比我之前租住的地方都要好,听说是封闭式病房,但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严格,除了每天固定时间三顿药会在护士的监督下按时服用,剩下的时候比较自由,我偶尔在走廊里踱步。
走廊里总有歇斯底里的喊叫或是男人女人的哭声,我讨厌这种声音,外面的天气又实在冷,对别的病人也实在没什么兴趣,所以大多数时间我都在房间里读书,医生和护士们都算是和善,经常主动借给我一些书,我一直有事情做,所以对外面的声音毫不在意。直到某天,我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个满面惊恐披头散发的女孩子突然闯了进来,跑到我的身后拉着我的衣服,后面跟着的是她喋喋不休的母亲,她们不停地争吵,她发了疯似的哭喊,向我求救,我一时愣住了,关于他们争吵的内容已经丝毫不记得了。
纵使她这般狼狈不堪,也让人觉得她实在是个漂亮姑娘,小巧玲珑的鼻头红红的,长长睫毛下的大眼睛里流淌着清澈的泪水,她说要离开她,再也不要她管了。我什么都没有做,任凭她被两个男护士拖走,然后门被关上了,走廊里的哭喊声愈来愈远,不久便消失了,应该是被注射了镇定剂。
她短暂的停留,却让我的耳际一直回荡着那可怜的求救声,即使在梦里也会出现,渐渐地与我记忆中的另一个身影重叠,每每这时我都起身远眺,我的窗户正对着枯黄的山和山脚下的荒原,窗户被铁栅栏紧紧拦住,让人有一丝不快。一瞬间,我回想起了一个场景,不知是记忆深处被遗忘的还是我所幻想出的,那场景让人无比难过,心如刀绞,那不断出现的求救声让我仿佛回到了那个场景之中。
我的心理不停地颤动,震出一片回忆,那是我被遗忘的原罪,正是它彻底击垮了假装病得不重的我,我不想再活下去了,这残忍的世界实在没什么好留恋的了,我的原罪该有人审判,我宁愿审判的人是我自己。
虽然日历已然告诉了我到了冬天,却并没有冬天来临的实感,我潜意识里还以为是秋天,是叶落光了的秋天,我写的小诗后面都标记着“暮秋”,直到某天我发现有一片雪花从我的窗前落下,接着又一片、两片、三片……才忽然发觉自己那“暮秋”根本早就过时了,现在已然是真正冬天了。
我决定去死,在这样的日子里溜出去,到一个没有人找得到的地方,任凭这寒冬将我杀死,将我冰封,我不再期待什么美景,而是一心求死,只有一个愿望,若是能把我当成“暮秋”死去的该多好,我多想“生如夏花,死如秋叶”。
雪越积越厚,我终于在这茫茫大雪中,回想起了故乡白色雪原上的鲜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