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兵故事十五:东军志勇上前线

时间一晃而过,暮夏转为秋天。  一九七九年,中越边境开始紧张,很快就到达了白热化的程度,我们听说了要抽调和选拔一批老战士上前线的消息,战士们的情绪空前高涨,晚上熄灯号吹过之后,还有人在拉单杠,托砖头。无数信息从四周诞生,飞舞相撞,活泼如无形的小飞虫、它们奔走相告着一个惊人的消息……

 终于,小道消息变成了红头文件。师部刚开过动员大会,各连就沸腾了。决心书,请战书,一封封飞到连长的桌子上。七七年的兵刚好属于老兵了,被选中的机会很大,老兵们也开始悄悄地收拾行装。

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后,很多77年入伍的士兵积极响应号召,纷纷请战要求上前线,虽然大多数战士都开始复习了,准备迎接一年一度的高考,但骨子里的责任不允许自己有任何退怯,相反,战士们义无反顾地把决心书写了一份又一份。

这个时候,已经下连队两年的志勇才知道,宣传队当初给自己的那个记过处分已经被撤销了,想起当时的委屈和愤怒,现在看来像是和自己开了一个玩笑。

东军和志勇下连队后都给琼儿写信,只是志勇挨了记过处分后,做事谨慎小心,信里的内容只是些简单的问候,看上去和其他战友毫无二致。

东军的信相对频繁些,他在一封信里写到:“我现在拍摄的技巧比以前进步了不少,最近学会了用艺术的角度来表现战士们的生活,我们连长对此很自豪,他把我拍得好的照片洗出来,分送给他的老乡。”

琼儿习惯于和我分享东军的来信和照片,东军好像有千里眼,每次来信时,末尾处总会写一句,“替我问候军芳”,我看后心里五味杂陈,很希望东军也会给我写信,那样我的虚荣心或许会得到满足,但是,我告诫自己集中精力好好复习,把这些念头压下去。

琼儿拿着东军的信神采飞扬地问我,“军芳,你觉得他文采怎样?” 我直接了当地说:“我觉得他的信比志勇的精彩多了,俩人的才华在来信中立刻就分出了高低。” 琼儿说:“我喜欢东军的踏实,靠谱,比同龄人成熟。” 琼儿是活在现实中的女孩,不是那种在文字里飘得找不到北的人,在这件事上,她比我强。

我那个时候怕考不上,真的把自己当成一块海绵了,每时每刻都在忙着吸取知识,满脑子都是习题。

琼儿的记性比我好多了,我拽着她一起背诵考题,她的大脑就像一台复读机,看一两遍就能做到八九不离十,她一边和东军在信里谈着恋爱,一边不耽误复习考试,使我羡慕不已。

我俩比以前更亲密了,她给东军的情书有很多都是我帮着写的,我写得很容易,因为我也喜欢东军,琼儿看得出来,她有一点过意不去,但并没有退让的意思。

我写得行云流水,写完读的时候感动得我自己都快流眼泪了,东军收到的情书既有琼儿的感情,又掺杂了我的爱慕,因此那情书可谓锦上添花。琼儿心满意足地说:“军芳,有你真好。” 说话时她的眉毛可爱地扬起,这是她开心的标志。

琼儿盼着东军的来信,每封信至少读十遍,几乎到了背下来的程度,每读完一封信,她就把信装在裤兜里,以便随时再读。 “在我眼里,你冰清玉洁,熠熠生辉。我知道,我的这种感情是不健康的,不应该的,毕竟,眼下我们都是战士,只能等待着提干或者复原的那天。”东军写到。

琼儿回复他:“我们的战友情谊很健康!没有虚伪,没有做作。我们的友谊是牢不可破的,那是最纯洁的心心相印。”

志勇对这一切似乎并不知情,仍以一个哥哥的语气和琼儿保持着书信往来,语气和内容都不再越雷池一步,一年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感觉。

时间就这样流逝着,直到老山战役开始后,他俩被挑选上支援前线,东军的来信才变得稀少了。

东军在最后一封信里说,他即将上前线了,走之前想和琼儿见一面,此去一别,是否会受伤或者牺牲谁也不知道,这最后一句话他没直说,但俩个人都心知肚明。

琼儿回信说,“期待早日见到你,我有很多话想当面对你说。”这封信是琼儿自己写的,没找我帮忙,我有一点失落,但是琼儿安慰我说:“东军上来时,我俩会在小树林见,你帮我放哨,好不好?” 我点头,天知道什么原因,我就是无法拒绝她。

黄昏的林子一片寂静,弧形的紫金光晕沉淀后,林子里渐渐呈现出深不可测的幽暗。东军带来一个本子,他在首页里夹了一朵小黄花,那种小黄花在夏天的草原上遍地都是,好像是叫蒲公英。

笔记本里面是他下连队后写的日记和一些摘抄,他把本子交给琼儿后就变得笨嘴拙舌了,俩人像一对纯情的傻孩子,痴痴地望着对方,心里的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沉默了一会儿,东军似乎意识到这沉默有点问题,一种怕失去琼儿的预感使他一动不动,呼吸也不顺畅了。

过了好一会,东军才打破了沉默:“我可能一去就回不来了,虽然我们不是正面和敌人对抗,只是下连队去放小电影,但是越军会打丛林战,他们无处不在,情况还是挺危险的。”

琼儿站得很近,不知哪里来的胆量,生离死别似的。东军沉默着,眼睛重新泛出了琼儿熟悉的目光,应该说,比以前更温柔的目光。我为他俩放哨,站在离他们几十米远的地方。虽是局外人,却也心跳得很厉害。

他俩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俩个身影越靠越近,林子里最后的几线阳光显出依依不舍的样子,暮色终于降临了,将四周蒙上了一层暗色,却仔细地勾出轮廓,形成了一幅画,一动不动的,他俩也不动了,想就此停在这一刻,把时间拉长再拉长。

“你复习的怎样了?我听说明年北京军区军医学院扩招,招生范围就在北京军区的各个部队。师部补习条件好,你肯定能考上,”东军问。

“不瞒你说,我以前把时间都放在练琴上了,根本没好好学文化课,当时进了北京八中是凭借了特长,但我会好好努力的,争取考出好成绩,如果考不上,就只能复原了,到那时只能寄希望与你了。”琼儿说。

“你是说让我考到北京去吗?那要等我从战场回来,复原了参加地方高考才行。”东军明白,这年头大学已经成了吃香的去处,关键是考到北京,他们才不会身居两地,言外之意,他们的关系才会有未来。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你那么聪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考上,不像我,考试就是赶着鸭子上架。”看来琼儿是认真地想过了,女孩子在这类事情上总是比男生想得更长远,只等着东军上来时,当面告诉他。

东军咽了一下口水,给自己鼓足了勇气,最重要的事情还没谈到,他要抓紧时间了,想到此,东军嘴边浮起一丝试探性的微笑,“我不是羞于启齿,只是我现在还没有权力对你说出我最想说的话。”

琼儿听后随即脸红了,伸手去捂他的嘴,那只白皙的手青春荡漾,“你什么都不用说,我懂你的心思。” 犹豫了几分种,琼还是悄声说了出来:“我的心思和你一样,你一定要活着回来,我等你!” 

东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等你!” 这三个普通的字对他来说太重要了,简直就是一颗定心丸,琼儿是默许了吗?日思夜想的女孩终于点头了?东军放心了,虽然心脏狂跳不止,但是他克制住吻她的冲动,他们就这么偎依着,看着树上的麻雀飞来飞去,看着天上的云彩变幻莫测一会象马一会象鹰,看着夕阳沉没,想一直呆到天色擦黑。

琼儿下意识地朝身后看看,见没有人,便将一个小小的平安扣玉石吊坠塞到东军手里说,“这是我当兵离家那天,我妈给我的,她说可以保平安,我想让你把它带在身边,保佑你平安归来。” 她突然说不下去了,鼻子一酸,眼泪快出来了。

我在远处放哨,看到有人来了就咳嗽一声,果然有个士兵出现了,我赶紧咳嗽起来,他俩迅速分开,中间保持着一米五的距离。

"你看天边,要起大风了。" 琼儿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忧伤,分别的时刻还是到来了。东军终于低头吻了琼儿,那嘴唇甜玉米似的带着少女的气息,这是他俩的第一次,正式的、深情的、真正的吻。东军灼热的嘴唇紧压着琼儿的嘴唇。这一吻让琼儿感到活着值了……

东军吻了琼儿后,周身激动地哆嗦起来,心脏狂跳不止,犹如万马奔腾,他微微转过身去,调整着呼吸,平复着情绪。

“我走了,我会给你写信的。”东军说完,坚定地转身像林子外走去,琼儿望着他挺拔的身影很快湮没在黄昏中,觉得东军真是个男子汉,东军没有回头,他眼里已经含满了泪水,他没有琼儿想得那么坚强。

东军走后,琼把那个本子细细读过,字里行间的感情深深地打动了她。

那天晚上,琼儿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她躺在床上,反复咀嚼着“爱情”的滋味。她甜蜜地感觉到,真正的爱情到来了。她想感情真是个古怪的东西,无所谓是非,不计较缺点,它要怎样就怎样,让人一点办法也没有。

大约凌晨两点的光景,琼儿被突如其来的大风吹醒了。风真的来了。我意识到这一夜不同寻常,一种不好的预感降临了。我醒了,昨天树林中的情境我都记得,我是从一个忧伤的树林里回来的。

早晨,外面的雾气消失了,阳光渐渐明亮起来,我在心里默默祈祷着,希望战争很快结束,我们几个好战友可以永远在一起。

又过了些日子,一起上前线的战友纷纷来了信,但东军和志勇却杳无音讯。我们向其他人打听消息,他们说,“我们一到边境便分开了,但他俩是分在一起的,他俩放电影,需要到处跑。”

在前线,东军和志勇一起度过了一九七九年的秋天。那人说,他俩的神态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没人知道是什么地方使他俩惊人的一致,或许是被晒得黝黑的脸和不到二十岁的年龄却透露着老练。我想,真是不打不成交,他们竟然成了一对好搭档。

“他俩的工作就是为部队的战士们放电影,以激励和鼓舞战士们。1979年在前线,他们小小的电影组跑遍了每个野战医院和防炮洞。”那人说。

“奔赴边境线之前,每个人都要在军帽里面写下自己的名字和血型,这样做的理由十分明显,万一牺牲了,可以辨认你是谁,如果受伤了,知道什么血型可以抢救你,但是,抢救的机会似乎等于零。我们的野战医院无法设在很多地方,有些野战医院也经常遭到手榴弹袭击。” 听了那人的讲述,我们意识到,战争是残酷的,隔着十万八千里,就能闻到它的血腥气。

事实上,东军在写上自己名字的那一刻,他就想到了死,如果牺牲了,他将成为战友们心目中的英雄,远方的琼儿会情不自禁地想到他,想到他跟她是有关的,有一根细细的吊坠拽着他俩,他的心里很安慰。

东军是A型血,志勇是B型血,东军调侃地说,“咱俩当中有一个挂了彩,谁也帮不了谁!”东军没有隐瞒自己和琼儿通信的事情,他希望志勇可以坦然地接受这件事,他甚至说,“我如果牺牲了,你替我照顾她。”

志勇打断他,粗鲁地吼了一句,“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说!”他骂人的样子和当年在宣传队摔跤时一模一样。

一开始,他们俩个观察着彼此,互相琢磨着,谁也不服谁,志勇是明着当刺儿头,东军是暗中较着劲,就像华山论剑,都想找出自己的孤独求败,看那个人是谁。

宣传队解散后,东军一直为自己的那一摔懊悔,虽然志勇的椎间盘一直还可以,但是阴天下雨仍会腰疼,特别是中越边境阴冷潮湿,他必须十分小心才能坚持下来。

俩人被选上后,有过短期的集训,志勇累了就会腰疼,但是他不吱声,好不容易被选上,他十分珍惜这次上前线的机会。 刘健和耗子都很羡慕他俩,当一回兵有机会上前线才是最厉害的,不是所有人都捞得到机会。

那段日子里,他们每天都像一根弹簧似的,被疲惫和紧张压到极致,一夜的休息后早上5点就一下子弹起来——然后又是一天,周而复始。但是,弹簧的韧性却是越来越强的,每个战士都体会的到。

志勇看着东军的背影,什么都没说。只是在心里狠狠地骂道:我一定会告诉你,我也是个男人!不比你差!

志勇开始练一种锥脱功,可是他每蹲一下,就好像蹲在东军的心口,很沉,很重,压得东军喘不过气来。志勇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腰椎,这一切被东军看在眼里,他的内心时常有个小耗子在啃食,他是处女座,万事追求完美,只要他认为自己做得不妥的事情,就会一直耿耿于怀,他内疚感很强,后悔当初不该这样做,心里总是不安的,总想用一切办法去弥补那个错误。

因为这份内疚,他对志勇越来越好了,在战场,他们男人味十足,苦练了军人的臂力和体魄,像特种兵一样机敏灵活。

一天,东军对志勇说:“说起来咱俩也是老战友了,两年前我误会和伤害过你,我以为是你把信交给了指导员,才把你摔倒在地,后来才知道是冤枉你了,我向你道个歉。” 东军的眼神很真诚,志勇豁达地摆摆手说:“看你说的,也怪我太幼稚不成熟,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不和你摔,不就什么事都没了?”

东军说:“咱们上前线了,我有什么话就直接说了,不想憋在肚子里,万一挂了。”

 志勇沉吟了半晌:“明白,我也是抱着决心来的,不打出个样子来,我不活着回去。”

“别这么说,我们都要好好地活着回去,记得咱们吃散伙饭时的约定吧?十年后,不论在哪,我们要在北京长城饭店见!”

那次谈话后,他俩开始坦诚相待了。因为条件所限,东军的来信无法像以前那么频繁了,但是只要有空,他就给琼儿写信,有一封没写完的信,写到一半儿时,他们就出发了,他随手把信揣在裤兜里,直到他牺牲。

志勇在很多年后,才说出实话,他曾有过动摇和恐惧,有那么一刹那,贪生的念头闪现出来,他甚至想到过一个人逃生。我们都是人,都是普通人。他不能回忆,一说起来就满眼是泪。

东军志勇上前线后,我时常噩梦连连,一天半夜,我梦见自己独自一人在汪洋大海中漂着,我在碰运气,我必须活着,找到一条通道,然后突围出去。突然,一只老鹰俯冲了过来,它没有用嘴啄我,却在我脸上留下了一堆恶臭的粪便,我的鼻孔被堵住了,我喘不过气来,四周没有人。我喊叫,发不出声。我不行了,马上就要溺水而亡。

后来我才知道,我梦见在大海上,几乎溺水死去的那一夜,正是东军牺牲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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