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卢比孔河

晨色朦胧,走在第十三军团最前列的财务按察官突然抬起手臂。虽然隔着晨间深色薄纱的遮蔽,身后的骑兵中队仍然准确地看清了长官的手势,立马停下。后面的各军团大队见状也跟着停下脚步,卸下行李架和背上的大盾,以百人队为单位排出战斗队形,惴惴不安地望向阒寂的四周。

除了晨间薄薄的雾气,一个人影也没有。

“怎么了,安东尼?有情况吗?”身着红色披肩的统帅策马问道,马蹄的哒哒声打破了河岸的寂寥。

“嗨,凯撒!”安东尼骑在马背上伸臂敬了一个随意的军礼,他在凯撒麾下已经担任了三年的财务按察官,又在今年刚刚就任罗马的护民官,此刻兼任第十三军团的军团长,于公于私在统帅凯撒面前都不需要像其他军士那样拘礼。

“我们已经到了卢比孔河。”

“我知道,然后呢?”

安东尼有点诧异:“我以为在这种特殊的地方,您会想要对第十三军团的将士们说点什么。”

凯撒笑了。

“你是一个优秀的军团长,安东尼。能够一眼看出一个平平无奇的地点在战场上具有制胜的意义,还能在统帅到来之前把许多细节都考虑周全。在我见过的众多年轻人中,除了你之外,就只有一个人有这样超凡的天赋,可惜他已经死了。”凯撒叹息道。

安东尼知道凯撒指的是在卡莱牺牲的小克拉苏,那是凯撒曾经最信任的年轻人。这让他多少有点妒忌,好在一个死人不会和自己争夺荣誉,因此他对凯撒的赞赏仍然感到很得意。

“但你仍然还只是一个优秀的军团长,离一个卓越统帅还有一步之遥。”

安东尼不解:“为什么?”

统帅像一个父亲一样拍了拍军团长的肩:“伟大的统帅不能只着眼一个战场的一条小河,一个山丘,这些可能获得一场战役胜利的制胜点,而要站在马尔斯的肩上俯瞰整个战略全局。虽然凯撒现在只带了一个军团进军罗马,可这并不代表凯撒只是一个军团长。”

对凯撒的评价,安东尼向来心服口服。但他仍然不甘心,便耸了耸肩问道:“与伟大的凯撒相比,安东尼当然只是站在马尔斯的脚背上仰望的侏儒。但我不禁好奇,站在马尔斯肩上的凯撒与军团长安东尼看到的有什么不同。”

雾气渐渐散开,晨光仍然熹微影响着视线,但安东尼还是能感觉到凯撒的脸色突然变得凝重。

“越过此河,将是人间地狱。”

“不过此河,我等必将毁灭。”安东尼接口道。

“所以在你眼中,我仍然是高卢战场上的统帅,而不是罗马的守护。你只看到九个军团的生死离不开凯撒,却没有看到共和国公民的福祉更需要凯撒。”凯撒皱眉道。

“在我看来,这并不矛盾。”

“不,你还没明白。你错把本末倒置了,以为人民只是服从凯撒,因为我有九个共和国境内最强大的军团效忠。却不知道其实人民是爱戴凯撒,正是因为拥有人民的爱戴,我的军团才能从阿尔卑斯山到阿莱西亚每战必胜。

安东尼,也许有一天你终会明白,当你失去了罗马公民的爱戴,只有强大军团的服从时,纵然你有超凡的军事天赋,胜利女神仍然会在某一个战场上遗弃你,让你不免英雄末路。你觉得卢比孔河是共和国不可冒犯的神域边界,所以我应该对将士们讲一番掷地有声的话,才能坚定他们的信心与强大的祖国为敌。不错,每次我在高卢面对数倍与己的敌人汹涌而来时,我都会找合适的地点来一场简洁有力的演讲鼓舞士气。但那时我们面对的是野蛮的高卢人,而不是自己的手足同胞。难道我要让士兵们怀着一种悲壮的感情去向罗马公民刺出致命一剑?你难道忘了,别的不说,庞培麾下至少有从我这骗走的第十四、十五两个军团,那都是与我们并肩作战多年的兄弟。”

安东尼沉默了。

“不,凯撒不会这么做。凯撒的正义之举岂会被一条元老院指定的小河所污名,我要让将士们知道,卢比孔河只不过是共和国境内再普通不过的河,远没有我们跨过的莱茵河壮观险恶。而共和国的疆域也绝不止步于墨西拿海峡和卢比孔河这可笑的尺寸之地。凡我军团所致之处,皆是罗马王化之滨。我来到,我看见,我征服。在凯撒征服的世界,罗马的行省和意大利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在我未来的《内战记》中,人们只会看到“凯撒带着那个军团前往阿里弥努姆”,没有任何关于卢比孔河和动人演讲的记载。不过,我相信那些好事的史官仍然会把这一刻描绘成悲情的画面,让凯撒和卢比孔河成为一个历史的坐标。

记住!第十三军团的军团长安东尼,把高卢的一切忘在身后。我们不是与祖国为敌,而是去踏平旧制度的藩篱,为共和国开辟更广阔的天地。”

“嗨,凯撒!”军团长安东尼站直身子郑重地挥臂再次行了一个军礼。凯撒抬了抬手臂,并不回头,径直引辔朝河中走去。

安东尼向号手致意,沉闷的圆号声响起,各百人队旗手向前挥动旗帜,军团再次开拔。但他仍然却站在岸边久久未动,看着眼前的军列整齐跨过那条不及二十肘宽的小河。又眺望了凯撒鲜红而瘦弱的背影,他确定那是一个自己永远无法超越的身影。

共和国的天空已经放亮,河水却在众人的践踏中变得浑浊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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