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青萍

时间刚刚进入二十一世纪时,是中国新闻的爆发时代,网络正在风生水起,各大报纸号称进入厚报时代争相扩版,带来的后果之一是遍地是记者。就在那时,我因为说错话得罪了领导被无限期下岗。为了生存,靠着自己在当时非常火的几份杂志上发表过几篇酸溜溜无病呻吟的文章,非常幸运地进入一家地方报纸做起了晚报记者兼编辑。

因为写了多年诗与散文,我一直把自己看作一个文学女青年,进了报社才知道自己不过是个爱好文学的女青年,离“文学女青年”的距离还很远。

进报社工作一个月后,安排我做百姓故事与当时流行的地域文化版,社会版编辑部主任教我怎样约稿和在来稿中发现新闻线索后就放手不管了。在这个人口不到400万的小城,我没有想不到报纸有那么多热情的读者和作者,每天都要用三四个小时的时间拆阅信件和来稿,作为作者之一,艾葭慢慢地走进了我的视线。她的文章文笔流畅,语言优美,但是不太符合我的版面要求,在多次电话沟通后,我约她到报社见面。

任谁也想不到一年后,艾葭让这家籍籍无名的报社名扬全国。

                          风 起

艾葭的出现绝对是亮瞎眼的地步,不是因为漂亮,而是因为怪异。她的身高不超过一米五五,却穿着数不清多少层褶的拖地长裙,头发上别了多种颜色的发夹,脸上的妆容更是到了惊世骇俗的地步。直到十几年后的今天我都不忍描述当时报社办公室那些编辑老师的目光。到底是见过世面的记者编辑们,无论多么惊讶,没有一个人发出惊呼声。

坐在门口的林记者非常镇静地回答了她的询问,用手中的报纸给她指明了我的位置。等她来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已经能够在脸上堆起微笑迎接她了。没有等我说话,艾葭在自我介绍后开门见山地说:“我现在已经辞职专职写作,靠稿费生存,所以想问一下稿费的事情。”

报社规定稿费是一月一结,关键是稿费的标准低得我实在不好意思说。在瞠目结舌了半天后,我咬咬牙告诉她我是刚来两个月的临时工,对报社的很多规定还不是很了解。听说我是临时工,艾葭惊讶的程度不亚于我见到她:“什么,你是临时工?报社还招临时工吗?你是怎么进报社当临时工的?”

我非常忠厚地回答了她:“我在一些报纸和杂志上发表过散文和小说,经杂志社编辑介绍进了报社。”

真正的文学女青年艾葭隆重登场。她拿着发表有她诗作的《诗刊》和其他杂志直接找到了总编。社会生活部主任把她从总编办公室领到社会版编辑部,询问了她的情况后让她回家等着。

主任向大家介绍了艾葭的情况后,我知道总编和主任不仅是惜才,而且对她的经历动了侧隐之心,在心里感叹真是一帮君子啊!艾葭只是一个技校毕业的纺织女工,痴迷写诗,在偏僻的小城,能在《诗刊》上发表诗歌的人真的不多。但她的经历让大家的表情有些复杂,只有26岁,但是已经离了两次婚。

主任问我艾葭能不能做记者和编辑,我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同情心我是有的,但是她的打扮实在是太怪异了。有编制的记者们都表示无所谓,反正来了都是帮他们干活。最后一位老编辑定了乾坤:“来了先做一段时间校对,看看她的文字水平再说。”

我按照领导的要求给艾葭打电话,让她不化妆、穿得朴素点儿到报社来。说实话,不化妆的艾葭好看多了,虽然说不上漂亮,毕竟爱好诗歌,气质还是有一点儿的。

主任安排我与艾葭坐对桌,让我带她。抱着感恩的心态,我对主任的安排言听计从。虽然我没有什么可以教的,但是我们可以一起学啊。一天下来,我就发现,艾葭不用我教,她可以教我。艾葭写诗多年,有与编辑记者打交道的丰富经验,不仅与小城的诗人们感情密切,还有一个遍及全国的诗歌圈子。两天下来,我知道我已经不在艾葭眼里了。一个星期后,我老老实实地把地域文化版块交给了她。

我没有打算在报社做一辈子临时工记者,等被我得罪的原单位领导退休后,就可以重新返回效益不错的国企。抱着韬光养晦的念头等待东山再起,对所有的名利争端自然作壁上观。只有一年多时间,实在是没有必要也犯不着去跟那些要在报社作长期斗争的人争名夺利。但是艾葭不同,她准备在报社扎根发展,她伸出的枝叶必然会与别人的枝叶发生纠缠。在明争暗斗的过程中,艾葭慧眼识珠地发现在角落里默默写稿、编版的我可以当作朋友交往。

同为文学女青年出身,艾葭对我容易情绪冲动和滥发同情心的性格了如指掌,两三个回合下来,我成了艾葭的后援部队。她去采访回不来,我帮她领针头线脑的小小福利;不知道是真病还是假病,我都得帮她请假;在她诗兴大发的时候,我得做忠实的听众;在她心情抑郁的时候,我陪着她在报社院子里散步。但是无论她说什么,我脑子里想的都是我要写的稿子我正在编的版。我从来没有把艾葭当朋友,只是同情她,同情她与诗歌不相配的相貌,同情她坎坷的经历,同情她与社会格格不入的思想。

青  萍

如果爱一个人,就让他去做记者;如果恨一个人,就让他去做记者。这是我当年离开报社时,模仿某个电视剧的台词随手写下的话,但直至今天,这都是我两年记者生涯最深刻的感受。

在报社,每一位记者都有广告任务,这是世人皆知的秘密,也是我从来没有完成过的任务。城市小,记者多,拉一份广告比写稿子难度大得多,我误打误撞地经由一位作者介绍拉到一份大单。拿到提成的那天,主任让我请客。

虽然是我请客,但名单是主任拟的,里面没有艾葭,这表示主任不太喜欢她。

但是艾葭想做的事情没有做不成的。下班后,我们在门口遇到了她。她十分热情地问我们有事吗,要请我们吃饭。我的大脑在艾葭面前从来不够使,主任和林记者轮番使眼色,我还是带上了她。

当艾葭听说我拿到的提成额度时,一度失语,那是她九十年代当挡车工时数年的工资。

艾葭疯狂地喝了很多红酒,喝到一定程度开始背诵《红楼梦》里的诗词。让有编制的记者编辑们大跌眼镜的事发生了,她居然能背诵出《红楼梦》里所有的诗词。艾葭得意地狂笑,为了能积累起和报刊编辑们打交道的本钱,她用了两年时间背诵《红楼梦》中的诗词和阅读其他三部名著,她还有背出《西游记》里所有妖怪的名字。坐在我旁边的林记者嗤之以鼻,小声嘀咕:“自己就长得跟个妖怪似的。”

不知因为什么事情,林记者与艾葭从互相看不顺眼发展到了敌视的程度,有点儿类似于人民内部矛盾发展成了敌我矛盾。既然是敌我,就会有争斗。林记者是报社少数有编制、有记者证的正式员工之一,怎么可能会把临时工艾葭放在眼里。本来我们这些临时在社会上征调来的各类文学青年也不在林记者眼里,但是因为艾葭,我们在她的眼里荣升为“朋友”。

心思灵活的艾葭发现在报社挣钱的路径除了广告还有做记者的车马费,她再也无心编版,天天除了跑采访就是到广告部请教拉广告的方法。我知道林记者想接手与各类协会打交道的地域文化版,但是主任又没有任何解释地扔给了我。艾葭仍是我负责的几个版面的重要作者,带来的问题是版面上的广告越来越多,导致我的工作越来越轻松。

报社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有真才实学的好同志,也有浑水摸鱼的“赖”同志。林记者毕业于一所二流大学的新闻专业,但是偷偷说句实话,她写的东西实在是有点儿太“赖”,一个全市的三八表彰大会,林记者写的那几行字都对不起车马费。但是这类有好处可捞的新闻,林记者必打头阵,我们先是不敢后是不屑于跟她抢,但是被钱蒙住眼的艾葭不同,在编前会上,她提出来大家轮流跑会议。我拉拉她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说了。她白了我一眼,大声说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们也需要参加政府会议提高政治理论水平,大记者们也要跑跑社会新闻了解民生疾苦。”林记者的嘴角撇到了耳根:“写了几个公共厕所就叫社会新闻了。”眼看着起了口舌激战的硝烟,主任站起来宣布散会。

 艾葭的文字水平到底超过林记者太多,越来越多的单位会议直接来车接艾葭了。林记者站在窗前,指着一手提起长裙坐进小车的艾葭:“还名记,都快成名妓了。”

屋子里的十几个人都不吭声,全报社只有林记者不知道,她的老公——广告部鲁主任已是艾葭的幕下之宾。我心里隐隐觉得艾葭是在报复林记者,但是看她幸福得满面春风的样子,又像是有真感情。说句公道话,艾葭长得不漂亮,但是比林记者还是多出一道女人味的。

在中心广场,我看到鲁主任搂着艾葭的肩膀,两个人仰头往一个方向望着飞在空中的风筝,表情幸福得那么自然,能看出是真的相爱之人。但是鲁主任是林记者的老公,俩人虽然没有孩子,但是已经结婚八年,我实在想不通,稳重和善的鲁主任为什么会走这条路,而报社的同事们都以沉默来表示支持。

林记者不仅写不出好新闻,没有一丝一毫做文字工作的人应该有的敏感。鲁主任和艾葭相好的消息,连报社对面包子铺的小姑娘都知道了,林记者仍然一如既往地绷着脸谁都不搭理,按时上班,按时下班。

几个包子一碗小米稀饭是临时工的固定夜宵。包子铺老板娘问我林记者还没有任何反应吗,我摇摇头。老板娘坐下,恨不得把上半身探到我的稀饭碗里,声音小得我几乎听不见:“听说那个林记者不是个女人,结婚八年多,她一直不肯和老鲁过夫妻生活。”明白过来之后,我也就明白了报社那帮以匡扶正义为己任的记者编辑们为什么支持鲁主任和艾葭了。

大家都看出艾葭已经孕味儿十足,她自己也幸福得一塌糊涂。原来要自己到广告部去领取的广告提成,鲁主任开始主动地给我们送来,艾葭每个月的广告任务上旬就能完成。

                        之  末

多年来,鲁主任多次提出离婚,林记者始终不答应。这一次,林记者接到的是法院通知。

林记者就在办公室给鲁主任打电话:“只要我不想离,你就别想走。你别忘了,你是我们家供上的学,你这辈子就是我妈给我养的一条狗。”放下电话,“嘿嘿”冷笑两声,整个办公室寒风刺骨,艾葭的脸上失去了血色。

事实证明,纸里确实是包不住火的。某个政府部门的人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告诉了林记者鲁主任有外遇。

晚上八点多,夜班的编辑们刚刚开始工作,我正要回家,出门看到林记者拿着一把菜刀满院子追杀艾葭。艾葭捧着肚子,大叫:“快拦住她,快拦住她,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谁也没有想到鲁主任在报社大楼六楼一跃而下,正好落在艾葭身边,艾葭浅粉色的长裙上开了一朵又一朵红艳艳的花。

我从办公室抓起一条大毛巾,飞跑过去盖住鲁主任的脸。林记者疯狂地抓起来扔到地下,大叫着:“你盖他的脸干什么?你盖他的脸干什么?他还没有死,他还活着呢。”门卫大爷试了试鼻息,眼泪流了下来。不是因为人已经走了,而是因为鲁主任的确是个好人。林记者对谁都不好,而鲁主任对谁都好。

一座偏僻的小城,一份默默无闻的地方日报,一夜成名。

艾葭的孩子最终没有保住。艾葭说:“也好,父子同时走了。他那么喜欢孩子,一定是他把孩子带走了。”

在鲁主任的葬礼上,我才知道鲁主任小学时父母双亡,他父母的同事就是林记者的父母收养了他。

艾葭再也没有出现在报社的院子里,一个月后,林记者来上班了。看着她若无其事的样子,实在想不通,为什么结婚八年,她不肯和鲁主任过夫妻生活,却又不肯放鲁主任走。不知道是谁把鲁主任跳楼前在报纸上用毛笔写的小楷遗言复印件放在了林记者桌子上:和艾葭在一起的四个月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四个月,我从来没有骗过艾葭,我是真心要和她在一起生活。

林记者看了一眼,撇着嘴恶狠狠地把纸撕碎扔进垃圾筒里。可能是我的眼神太直了,林记者冲着我吼:“看什么看,他搞外遇他该死,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当时心里的想法是,这不是个女人,这不是个人。

角落里的老编辑幽幽地叹息着:“好人不长寿,祸害遗千年啊!”

报社人事大调整,林记者调到了校对部,但是没有编辑愿意和她合作。成了闲人后的林记者仍然每天按时上下班,看报纸时鼻子里经常发出“哼”的声音。后来听说她和父母也断了来往。

晚上十点半,艾葭来找我借钱,说是急用,我把钱包里的五百多元都借给了她,艾葭从此销声匿迹。

半年后,艾葭的办公桌要给新来的记者用,收拾桌子时,我们在抽屉里发现一沓厚厚的情诗,每一首的副题都是:送给亲爱的鲁鲁。主任感慨万千:“都说红颜薄命,艾葭长成那个样,应该幸福才对啊。”然后被情诗感动的女人们犯了八卦病,疯狂地议论林记者,狂扁林记者的人品,这其中也有我的一份“功劳”。


三年后,我已回到原单位上班,艾葭打来一个电话,问我的卡号,把五百元钱汇到我的卡上后,再次销声匿迹。

亲,如果你看到一个一年四季穿波西米亚风格长裙、戴大耳环、能背出《红楼梦》全部诗词的矮个子女人,请帮我问一问她是不是叫艾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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