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尘(二)

从我这出去的郎中,扭头便进了西苑,然后惊天的消息在许府里炸开了锅,王氏已经有了近三月的身孕。郎中看着驸马不甚高兴的神色,默默擦了下额间的冷汗,世人都知王氏才嫁进许府不过数日,可是现下已经有月余的身孕,只怕是有了身孕才把王氏抬进了门。看着卧房里的摆件,再跟刚才那位病重只怕熬不了几天的公主一对比,是否受宠一见高下。看来这位公主确实不受君主待见,扔在这许府病成这样也没见宫里差一个太医来过问,唉,这泼天的富贵不是谁都能承受起的。

夜国三公主命不久矣。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在整个皇城内外传遍了,夹杂着的还有王氏有孕已经月余的消息,只是后者被有心人压下了,前者的反而愈演愈烈,叫嚣尘上,好像这样三公主就能早早离世。

终于,这消息也传进了皇宫里,那位夜国帝君终于还是纡尊降贵去探望他的三公主,他端坐在步撵上,虽然还在假意维持,只是微微发抖的嘴角能看出来,他有异于常人的病态。只怕这年过五旬的李怀空是有了中风之态。

他行至许府,首先召见的不是自己的女儿碧瑶,而是许府堪堪进府几日的王氏,他摒退众人,只留下许老太师及王氏。许老太师跪在地上,向帝君和王氏行了大礼,王氏生生受了。直到此时,帝君才伸手说,太师请起,华儿在府上多有叨扰。许老太师刚站定的身子虚晃一下又作势跪了下去,只是这次帝君使了个眼色让王玉华扶住了。然后摆手让许太师退下。许太师退至门口,转身关门的时候,看见那王氏已经快挂在帝君的怀里了。

直到快日落西山,帝君才打道回府,离去那一刻都未曾开口过问一句碧瑶的病情,带来的太医也只是给王氏请了平安脉,君心难测,古往今来。

变故是发生在当天夜里,皇城内帝君李怀空,因自己的帝姬重病未愈外出探望,夜凉如水,路上突发中风,太医救治不及,直接薨逝。重病未愈的三公主李碧瑶听闻此讯,一口气没提上来,也仙逝了。

举国上下素缟千里,百姓可以悲伤,肱骨大臣却不可以。先帝君已去,可是没有说大统谁来继承。先帝生前一共有两子一女,大皇子长至五岁,失足跌落池塘被溺毙,二皇子也就是先皇后的嫡子,从小在后宫备受欺凌,直至长至十岁,才被他镇守南地的大将军王接走,三公主长至十六,下嫁当朝太师独子许清江,三年无出,未及二十便病逝了。现下唯有快马加鞭把二皇子迎回来继承大统方不至于举国动荡。

连夜八百里加急的快马便出发了,只是还未迎回二皇子,北地完颜氏已经挥师南上,三天破了七城。皇城内外人心惶惶,许老太师此刻正在祠堂里训斥自己的爱子,那驸马许清江抱着李碧瑶的牌位,第二次忤逆自己的父亲,第一次是三年前娶三公主的时候,这一次是他要将三公主的牌位摆进他许家的祠堂。许老太师当然不肯,他以公主三年无出为由拒绝了儿子,一个跟儿子没有任何感情的公主,实在没必要占着他许家长子长媳的位分。况且,这个公主就是再不受宠,也自有后面的储君按公主的体面去厚葬,不用他许家安排。他见儿子已经僵持三日,才不得不从殿前赶回来,还真是会给老爹添乱。儿女都是父母的债,谁也躲不过。他躲不过,当年的王皇后躲不过,赵贵妃也躲不过。他看着眼前儿子固执的抱在怀里的牌位,三殿下啊,那个小姑娘自己从前在宫里看见就喜欢的紧,也不知道是不是爱屋及乌的原因,反正他很喜欢她娘赵贵妃。

本来赵贵妃,哦,当时还不是贵妃,她有好听的名字,叫嫣嫣。本来李怀空娶王宝儿,也就是他后来的皇后,他娶嫣嫣都是商量好的,可是当年帝后大婚后,李怀空一日夜里入睡后竟然梦魇,惊醒后去万国寺祈福,万国寺的方丈说,后宫有乱,需赵氏娇女入宫方可除祟。然后啊,他的嫣嫣就一步一步走进了那座吞噬她的皇城。他为避嫌,向帝君跪求远离朝堂,去往南地,帝君不允,往复三回,才泪洒兰亭,向这年少的好友辞行。

等他再回转时已是许清江十岁,李碧瑶九岁。他回来述职,得帝君体恤,特别恩赐他与家眷留下共进晚宴。那天下午霞光万丈,他看见嫣嫣携着一个小姑娘款款向他走来,他与独子下跪迎接。没听见赵贵妃开口,倒是小姑娘脆生生的开口说,许大人和小哥哥请起。然后他起身坐定,十年来第一次见到嫣嫣,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她。

他以为儿子不喜欢那小姑娘,是以当时嫣嫣托付给他时,他只得逼迫儿子将她娶回家,只有这样才能避免帝君最后的暗杀。只是没想到,三年来两个冤家,倒也生出了一点孽缘的意思。他无法跟儿子讲很多事情,那些不能言及的皆是伤害,他还是不知道的好。他叹了口气,对儿子说,江儿,缘聚缘散,皆不由人。你莫要介怀,殿下已矣,你放开吧。说完他也不再看儿子,匆匆坐马车重新赶去皇城。

许清江抱着李碧瑶的牌位,脑海里全是这三年来两个人相处的点点滴滴,她对自己说的最多的话,竟然是他娶王氏那日。对呀,娶谁从来不是他能决定的,就像他娶她。娶她。这个念头像惊雷一样在他的心里炸开,自己光记得抱这个父亲塞给他的牌位,没注意今日下葬时候往日跟在她身后的小丫头翠儿。如果,如果她没死呢?他着急起身,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在地上,稳住心神才慢慢网她平日住的东苑走去。

许太师刚进入大殿,就看见王家二郎王玉龙在那叫嚣着,殿里唯一坐着的竟然是应该在他许家后宅的王氏王玉华,他暗自诽腹,还真是一刻也不愿意多等啊。

见许太师迈进大殿,王玉龙急匆匆的迎了过来,他说,太师,您看怎么办,国不可一日无君啊,我父亲和二皇子只怕还得半月才能赶回来,可是。说到这里,许太师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王玉龙才不再言语,跟着他一路行至王玉华面前三步远的地方,一撩前摆跪下身去,边跪边说,老陈见过华贵妃。王玉龙愣怔一下,马上反应过来,高呼着,参见贵妃,也跪身下去。大殿刚才还乱哄哄的,顷刻间沉寂下来,那些猜忌、权衡在这一刻被噤声了。追随王氏一族的也陆陆续续跪身下去,还剩下一众刚正的大臣,怒目看着许太师,文人间的来往一向不见刀枪,唇舌之争亦是硝烟弥漫。

“嘿,许太师,您可是先帝倚重的肱骨之臣,莫不是现下想谋朝篡位?”

“嚯,噤声,这样大声,不怕人家把你削皮挫骨。“

“我怕啥,他个老匹夫都跪自己儿媳妇了,他不知羞。“

“我咋觉得许太师激动的都发抖了,咱们要是不跪下去,他那老胳膊老腿怕是禁不住了。“

诸多的口舌向许太师砸来,他俯身在地,没有任何反应,王玉龙暴脾气已经压不住,本欲起身看谁还敢造次,只是他刚抬头,他的妹妹王玉华向他使了一个眼色,他心下一惊,稳稳心神又俯身下去。这样僵持了一会,直到殿上再次没有了声响。

坐着的王玉华,噗哧一笑,在这寂静的殿上显得格外突兀。她看了一眼站在原处没有下跪的人,朝外面挥了下手,常年伺候在先帝君身边的太监和如海急步走了进来,弯腰行礼,道,贵妃娘娘有何吩咐?这时,刚才还在逞口舌之争的人瞬间睁大了眼睛。王玉华说,你去跟他们说,本宫是如何忍辱负重的。话毕,拿着衣袖在眼角偷偷拭泪。

和如海行完礼,陡一转身,脸上的和善已经不再。他对朝臣挥了下拂尘,开始讲,先帝如何与王氏相识,王氏如何有了身孕,只因宫中不太平,是以委屈许老太师的公子暂时安顿在许府时时照拂。得亏身在许府,才能给先帝留下这肚子里最后一脉。

殿上的朝臣又被惊了一下,最后一脉?那身在南地的二皇子呢?

这时,王玉华才起身,看向众人,当年二皇子被自己父亲的人接去南地,回京给先帝庆贺生辰,途中遇到山贼,本来二皇子已经逃走,只是雨季里山洪爆发,父亲亲赴现场去找,最终在泥潭中才找见已被淤泥溺毙的二皇子。我们的表哥啊,刚刚十岁,姑母当年生他被那妖妃赵氏作梗,导致最终血崩而死,他在这吃人的后宫艰难度日,十岁上先帝才准允父亲带去南地历练,谁曾想一刻开心的日子也没过就早早过身。我父不敢声张,只敢回京密禀,事有蹊跷,细思极恐。陛下大怒,为保国本,才没有对外声张。赵氏一族罪大恶极,竟然敢戕害皇族龙脉,君上一怒,山河失色,赵氏从前朝到后宫,一夕之间,除了一个三公主,全都给二皇子偿命。我父被外放南地,至今未敢回京。先帝自我姑母辞世,再到二皇子过身,一系列的打击,身体早就不如从前,谁知上天垂怜,因我与姑母有几分相似,一朝承宠,竟有了身孕,先帝还未见过孩子就薨了。说到这里,王玉华再也忍不住,抽泣起来,美人垂泪,我见犹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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