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孩子们的记忆(三)新村岁月(7)

                      (七)

这几天,可能是朱主任在闹情绪,学习班的动静小多了;除了念报纸,就是学唱革命歌曲。可是轮到姥姥扫街还是要去。当然,在半路上我还是想把老人家劫走。不过和上次不一样的是,我牵着她的手大大方方回的家。她竟然没有埋怨我。

姥姥是个闲不住的人;一挨坐定,就有干不完的活。晚上,姥姥吃过饭就拿起了针线,为邻居胡婶的孩子赶制过年穿的衣裳。那时孩子多的家庭因为买不起,所以衣服几乎都是手缝的。胡婶忙不过来,就把衣料拿来求姥姥做。我们下乡后,她家的二小子仗着人多势众曾和老弟发生过不快。可姥姥并不理会,依然和颜悦色地应下了,她说;谁家没个难处,人家都拿来了你能不管?我心里不落忍。所以,姥姥就趁着学习班这几天没折腾,要点灯熬夜把人家的活赶出来。这说明姥姥不仅敦厚善良,而且双手非常之巧。

我们哥几个的衣裤鞋袜几乎都是姥姥手缝的,虽然样式陈旧;有些可追溯到民国时期(比方洒鞋、疙瘩袢褂子),可是做工精细,别无分号。然而,老实讲,我并没有穿过几次,只是把它压在箱底,偶尔看到心里总会涌起一些想念。我知道姥姥会原谅我们的;就像“饥饿时期”,我们把从郊外偷来的茄子、豆角一类的蔬菜拿回家,姥姥教训我们一番之后,最后还是把它们在那个黄泥小灶上搞熟,一直盯住我们把它们吃得一干二净。

那天晚上,姥姥做针线的时候,刘姥姥和和平他妈过来串门。其间,于奶奶探了下头说:屋里真热闹,老姐妹几个聊聊多好啊。眼睛缝里分明是羡慕之色,可身子却没进屋。

于奶奶进屋坐呀,光扒个头多没劲。和平他妈不无偷揶的喊她。我倒是想和老姐妹们坐会,可我们家桂芳常日班还没回来,我得等着给她热饭。于奶奶话音未落,外边就传来她女儿的声音。于奶奶嗤嗤地笑了两声,赶忙知趣的退了出去。只听到她女儿小声埋怨她:妈,你干嘛去(读掐)?后边一点也听不清了。

因为我家的形势还不明朗;因为于奶奶的女儿刚刚入党,有颇高的阶级觉悟。这很一般。那个年头,我们这样的家庭背景,即使有党员干部的亲戚也不相往来。这同样很一般:我的姑姑善良之极,可她是党员。偶尔来新村一趟仿佛有照例的规矩:需要先到于奶奶家坐上一会儿,聊上一聊,然后越过我们家,再去和韩二婶打个很长的招呼,并说明只是偶然路过。仿佛是在汇报工作,最后转过身往回走才能见到自家的人。

“革命时期”的人际关系就是如此,所以非常一般。

看着刘姥姥和和平他妈我心里热乎乎的。那晚上姥姥也十分开心。虽然她平日里严于自律,不苟言笑,可我还是数次听见了她开怀的笑声。老人们聊得很宽泛;从姥姥手中的针线,说到胡婶的手太笨-还生那么多孩子;从打鸡血、海宝水的不靠谱,说到美国佬到月亮上干嘛去?(指阿波罗登月)

姥姥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和善的看着说话人的脸。很少插话。她告诉过我们,别人说话时要认真的听,即使你不喜欢也不要抢话,怎么你就比别人高明?还说圣人讲,人之患在于好为人师。当时我一直没有弄懂。

和平他妈正为和平的事着急,让老姐妹把她拿个主意;说和平这孩子整天和小丽大头他们疯玩,有时大半夜回家。说小丽喜欢上和平了。刘姥姥说现在年头这么乱,小年轻的都有点疯癫癫的。这个丫头又太出格,一定告诉孩子离她远点。和平他妈说,刘姥姥您这话等于没说,我跟他说多少次了,这倒霉孩子就是不听。整天神神经经的像是喝了迷魂汤。这个小妖精,在马路上遇见小玩闹想戏弄她,一个大闺女毫不在乎,脸都不臊得慌;朝那俩臭小子小脸一扭,说:给我上!这俩小混蛋就饿虎扑食般冲上去开打。这个小妖精蹲在地上乐的直不起腰来。您说我能不急嘛?

孩子的事你怎么知道的?姥姥终于开口了。哎呀,我让他爸把他关在小屋里,他没辙才说的。早上我去找小丽她妈,还跟这娘们吵了一架。朱主任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刘姥姥说。我不怕她,不说咱三代贫农,咱也是行的端、走的正。和平他妈说着夺过姥姥的针线:我说老姐姐,咱可是老乡亲,您肚子里有货,给我出个主意,我该怎么办?姥姥又拿过针线接着缝了起来。刘姥姥插话道:社会这么乱,孩子们天天凑在一起,赶上几个轻薄的就全给带坏了。她姥姥有什么好主意,你说说看。

姥姥终于停下手中的活,缓缓地说:我看小丽这孩子不像你说的那样。他婶,还得先管住自己的孩子,人家毕竟是女孩,女孩总是名声要紧。你和小丽她妈闹,会把事情搞僵。再说,小丽不一定就和和平相好。你不是也打年轻时过来过,有些闹着玩的事不可当真。你看,不如把和平送回老家待上一阵子,时间一长事情就会明了。

我不禁暗暗佩服老人家的不俗见解。和平他妈还是不明其理,问道:怎么会明了?姥姥接着说:他婶,孩子们年轻,可能会做出荒唐的事。如果他们两个真的要好,不管分开多久还会走到一起。如果是小孩子逗着玩,那小丽自然会忘掉,并不当真;再说这段时间还能试出她的人性,是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女孩。和平他妈追问:嘛叫水性杨花。姥姥就有些不好意思了。

姥姥说:他婶这是句老话,今天我说话多了就走了嘴。

老姐姐,咱们是谁跟谁呀!你看啊,我是贫农,刘姥姥是下中农,这贫下中农都在,您怕嘛呀?

刘姥姥也跟着嘿嘿地笑了起来。姥姥用拿着针线的手抿了抿稀疏的头发,接着说:

这也没什么,水,性虚,不实在。水性就是不稳当,像水一样到处流。杨花就是花开得张扬,。这自然就不是个好女人。假如和平在乡下待上一段时间、假如小丽那孩子真是那种人……

和平他妈即刻叫了起来:好,是个好主意。明一早就让我那口子把这小子送回去,反正学校也没开学的日子。

姥姥说话时一再说假如是,说明她是留有余地的。以后事情的发展是:小丽只是青春期的率真使性;既不是“骚货”、也不是水性杨花。她早就喜欢上了大头,而和平天真未凿,自作多情。在他以后的日子里留下了一段不大不小的阴影。这当然是后话。可不管怎么说在“革命时期”,对小青年青涩恋情之见解,证明了老人家的智慧。

那晚把她们送到外边时,和平他妈愣了愣神,忽然想起了什么,对我说,口气十分仗义,要我明天和她一起去找马娘。他一定知道了我的心思。

站在清冽的寒夜里,身上经过了一股比那语言还要温馨的暖意。抬头望着天空,星星很亮,几乎布满我头顶上的夜空,灿烂如银。白天的喧嚣早已平复,新村低矮的平房以及房子里的一切都已睡去。于是,我心里就生出一片久违的宁静,宛如春晓。

小时候临睡之前,姥姥总要讲一些故事哄我们睡觉。那也可能是她自娱自乐的方式;从家庭败落、到四十出头守寡,她一生清苦寂寞,谨守妇道,把生命以外的一切都给了我们。好像就是为了我们而来到这个世界上。这绝不是一个“忍”字可以解释的。

记得那时我们能听懂的故事,大概来自三字经和弟子规;是说人要从小励志的事;而像苏东坡兄妹戏言、像西坡先生的十七字诗一类似懂非懂的故事,无非是她在打发着光阴。她的一生好像就是生活在这些故事所构成的情景之间,而乐在其中。所以我说,姥姥虽不是文人,可这个瘦弱的,一无所有的老人,总让我感觉到一种人性的光芒。直到现在只要提到老人家,我们心里总会涌起一股深深地眷恋之情。那个晚上她没有再为我讲故事,手里飞针走线,在为邻居的孩子赶制新衣。

我躺在炕上,琢磨着明天的事。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姥姥小声哼起了歌: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我朦朦胧胧地嘟囔道:姥姥,这个有点悲,换一个好不好?姥姥说,除了东方红太阳升,就会这一个,是在学习班学的,挺好听的,唱着玩的。于是姥姥继续哼唱起来: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怨伸……

你知道我姥姥谈吐幽默,富有哲理。可唱起歌来却五音不全,毫无乐感可言;咿咿呀呀像是在念经。这很有催眠之功效,可就在我快要进入梦乡的时候,老人家突然在结尾处来了个华彩的高音,而且音准棒极了。睡意朦胧间我们两个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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