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谈便就谈到了三更天。当南沙军主帅踏出营帐,早已是月伴星辰。夜风微凉,吹散了心中的浮躁。
南丘军所在的东营已入睡。然而就在这夜深人静时,玄烨那位紫袍副将的身影却出现在了空旷寂静的营地里。
上原抬头看了看天色,纳闷地问了一句,“这大半夜的,幽副将是要入城?”
幽邢嗯了一声,“去办事。”
“你不是白日里刚从城里回来?”
南丘军的副将噎了一瞬,“白日里办的是白日里的事,现在办的是晚上的事。”
那一日采花巷的事情传得满城风雨,自然也就不可避免地传入了南沙军的营地。邯羽与那公主的传闻,上原可还记得,遂就心安理得地拿他打趣。
“幽副将不会是要去夜会映岚公主吧!毕竟小殿下舍命相救,于情于理,你都该珍惜她的这份深情。”
幽邢欲言又止,“不是你想的那回事。”
“哦?”上原笑得意味深长,“你对她没意思?”
幽邢:“……”
“那就是说,你也对她有意思。”他点了点头,“两情相悦,那是件好事。可本帅瞧你的神色,似乎并不怎么高兴。”
“问题不是我对她有没有意思。”
“难道是她对你没意思?”上原兀自摇了摇头,“命都舍得给你,你多虑了!”
幽邢默了少顷,踌躇地道:“照理说,她命都舍得给我,应该是那么回事,对吧?”
“那不然呢?”
独自凌乱了好几日的幽副将百思不得其解,“但看起来她不过是把我当做一般的朋友罢了。”
上原遂就想起了从前朝露对自己的态度,生出了同命相怜之感,有些怜悯地看着他,“她疏离你?”
“疏离倒也不至于,但着实是挺客气的。”他纠结得两只手都不由自主地抓挠着,“我觉得她没那意思。”
在这上面吃过大亏的过来人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女人嘛,都是口是心非的。她又是个公主,大约是会端着些的。”
幽邢几乎是脱口而出,“她要是有半点儿公主的架子,还能干出在大街上追着男人跑的事?”遂泄了气,“罢了。我一个低贱小魔也配不上她,庸人自扰干嘛呢!”
上原难得笑得幸灾乐祸,“所以,你喜欢她。”
“一个姑娘都为我做到这个份上了,我就算……”他顿了顿,这才意识到今晚自己的话过于多了,“原帅怎么也跟我主子似的,套我的话!”
“我不过是……”南沙军的主帅云淡风轻道,“替你排忧,帮你解惑罢了。我可是一片好心。”
幽邢没好气道:“我看你是揣着看一片好戏的心。”
“见你为情所困,”他问心无愧地笑了笑,“我觉得挺正常的。这就叫天道好轮回,天命何曾放过谁!”
幽邢被噎得就差捶胸顿足了,遂觉得自己奉上的那本秘籍似乎也没甚太大的作用。睚眦必报如这位南沙军的主帅,依旧是逮着就会就来报复那么一下,半点儿都不手软。
“行了,也不早了。”上原复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任重而道远,“就算有朝一日你们两情相悦了,也别忘了她上面还有个爹。”
一想到那位重金悬赏自己脑袋的跋魔君,幽副将顿觉胸口闷得紧。都说男追女隔座山,他觉得自己和映岚之间大约隔了至少有十座山招摇山那么远,仰望着的不过是头顶的星辰,并不是自己拼尽全力蹦起来就能够得到的。
南丘军的副将垂头丧气地转身,准备回去睡大觉。
上原戏谑地问他,“私事不办了?”
“不办了!”幽邢甩了甩手,“今日出门没算卦,但想来也是不宜办私事。”
“你还当真不去了?”他这才良心发现地起了恻隐之心,神色也跟着严肃了起来,“幽邢,你难道试都不试一下?”
紫袍青年没有回答,兀自走远了。
风斜斜地吹着,扯着他的衣摆,月映沧桑。
他与映岚,也许便是日逐着月,相隔了一整片天空。
即便心中再怎么颓丧,但日子还得过。只要幽邢活着一天,他就是玄烨的副将,就得帮着跑腿干活张罗生计。
自从出了采花巷的事情,幽邢便从玄烨那处得了许可,不再往采花巷跑。筱魔君多派了些人去看着莺啼,美其名曰怕再出类似的事情让美人受到惊吓。
白日里,他便偷偷跑到魔都城里,替玄烨四处张罗。在为那件即将到来的大事做准备的同时,也探一探民意。他觉得近来魔尊亦或是穆烈对于他们的企图还是有所察觉的,魔都城的混子兵比起从前着实整肃了不少。大街小巷皆能看到巡逻队,叫幽邢行事的时候格外不方便。
南丘军的副将,愣是被逼得拿出了半夜爬别人家屋顶的看家本事,在城中为玄烨穿针引线。他时而易容,时而装作无所事事,晃得那群狗腿子混子兵团团转。
那一日,他恰巧以真容示人,行在北城与西城的交界处,装作是来替南沙军讨生计的。
这里有几间铺子,做刀斧弓箭还有盾牌的生意,上门的客皆是习武之人。南沙军和南丘军在南疆被散养了这么多年,在兵器上早就学会了自给自足了。南沙军的对手是翼族,弓和箭是最常用的武器。但回到了魔都城,他们的对手就变成了都城大军。弓和箭未必就合适了。
这半年来,南疆大军待在那坟头改造的营地里,除了想尽办法囤粮外,还囤了数量可观的箭,甚至还准备了不少长枪。营地背靠大山,山上茂林成片,给他们提供了足够的材料。而幽邢现在要做的,就是拿出一部分的箭,用他们去换刀斧、长枪和盾牌。
幽邢做这件事情的时候,惯常不做掩饰。打着南沙军的名号,以最实惠的数量做并不怎么平等的交换。
开铺子的老板是北城的低阶小魔,在与南沙军做生意前,铺子也已经到了快要开不下去的境地。刀斧毕竟贵重,而羽箭则相对便宜得多。过来光顾生意的多半是些散居的猎户,也买不起刀斧。刀斧久置生锈,可谓是血本无归。
起初,南沙军以十分低廉的价格买入了这批生锈的废物,也算是救了他们几户老小。绝处逢生总是能让人生出别样的情感来,信任与忠诚便就这么建立了起来。为了继续依附着南沙军糊口,这桩买卖一直暗中进行着。打造刀斧盾牌的地方远离白水山,打好了直接让蛊雕在半夜运回营地里。用于交换的羽箭则被运到了铺子,悉数换成了墨晶石子。在外人看来,这便是南沙军赖以生存的方式,且还是吃的血亏。
但南沙军需要生存,只出不进还能维持这么长时间,更叫人生疑。这掩人耳目的法子是玄烨想的,可谓是一举多得。
然而只要是与南沙军扯上关系的,都躲不过穆烈的眼睛。就好比现在,虽然乍一看一切如常,但正有数只眼睛正盯着这里的一举一动。
幽邢故作坦然,来去皆一如往常。
今日他要办的事情已经办完了,遂就准备从西城门而出,早些回营地里休息。
夏日午后的日头毒辣,热浪阵阵。街上小魔三三两两,不算很多,但也不少。他脚下的步子悠闲,却也不敢放松警惕。毕竟在经历过采花巷的追杀后,他已经意识到魔都城里杀机四伏了。
城门就在不远处,城门口摆着的茶摊上没什么人,生意十分惨淡萧条。
夕阳已渐西斜,洒下的光辉将外物的影子都拉的纤长。
魔都城的日落黄昏依旧安宁,即便不过是镜花水月。
身后忽传来了一声清脆,叫幽邢瞬间停了脚步。他回头望去,便见着她灿烂的笑脸。
映岚一脸的欣喜,又当街旁若无人地叫了一声,“哥哥!”
幽邢的脚挪不动了。他想往她那处去,却又不敢靠近她。
她今日穿着一件浅紫色的衣裙,便是那一日她在南城追着他跑时穿的那一件,只是发髻上的紫藤花束换成了一支简单的步摇。
南丘军的副将恍然失神,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那姑娘再一次提着裙摆朝自己飞奔而来。突然,他很想再被她追一次。彼时,他只想摆脱她。而现在,他想引她去个没人的角落,好好看看她,与她说说话。
幽邢转身跑了起来,他听到了身后急切的呼喊,亦看到了街上小魔的驻足围观以及指指点点。
他不在乎他们异样的目光。既然整个魔都城都知道他和映岚的事情,那便让他们深信不疑好了。
这里的地形幽邢十分熟悉,他跑着跑着便跑入了一条小巷子。巷子幽深,砖墙在黄昏的撕扯下已经落下了阴影,让巷尾看起来更安全。
已经足够深了!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放慢了脚步,容映岚追上自己。
毫无征兆地,他停下来了。转身之际,一个浅紫色的娇小身躯直接撞了过来。幽邢展开了双臂,映岚就像是撞进绵软云团的月亮一般,被他稳稳接住。继而一个转身,他将她带到了墙根处,挡了个严实。
映岚还没从这巨变中缓过神来,愣愣地看着他,讷讷地喊了一声,“幽邢。”
他心尖一颤。这是映岚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他喜欢她这样叫,还魔怔了似的想要再听一遍。
“嗯?”他的呼吸有些不稳,目光落在了她的唇上,“叫我?”
“……嗯,叫你呢!”
映岚的后背贴着砖墙,虽没有贴在他的胸膛上,却也近得呼吸可闻。她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味道,不香,却很温暖很好闻,让人不禁想要靠得更近甚至去拥抱。
幽邢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映岚的声音很轻柔,让他也不禁放低了声音。
“你脖子上的伤……”
她的手不自在地往自己脖颈上捂,吱吱呜呜道:“好……好得差不多了。”
“我瞧瞧。”他低下头,想要去看个真切,“别捂着,瞧了我安心。”
那只如玉瓷般的手这才缓缓地放了下来,“真的快好了。”
即便是抹了粉,幽邢还是隐约瞧见了那片浅色的淤痕,还有交领处半掩着的一块结痂。他心疼极了。
“还疼吗?”
“不疼了。”映岚眉眼低垂,不敢看他,也不知是害羞还是心虚,“我真的好得差不多了,你看我都能一路追到你这里了。”
“你从前当街追人可没喘得这么厉害。”
她本就跑得岔气,被幽邢这一句调笑般的话逗得边笑边咳。南沙军的副将就这样将她圈在怀中,耐心地等待着,等着她缓过来。
日头西斜得更厉害了,头顶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幽邢问她,“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在家躺了这么多天,闷得慌。出来走走,透透气。”
“就一个人?你那婢女怎么没跟着?”
“湘奴被我爹罚了,还在关禁闭呢。”遂腼腆一笑,古灵精怪,“其实我是偷跑出来的。”
幽邢闻言一巴掌拍上了她的脑门,“不好好养伤,还跑出来!跑出来也就算了,你也不低调一点,又当街追着我跑。”
“我也是以为哥哥想要我追过来,我才追的。”
她的话没错,幽邢的确想让她追上来,可他并没有任何暗示。
幽邢噎了一瞬,又往她脑门上一拍,“你信不信这事一会儿就能传到你爹耳朵里!”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映岚水灵灵的大眼睛溜溜得转着,“这样我爹才不敢再为难你。”
他惆怅却又无奈地看着她,“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的清誉?”
“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她一脸的无邪,“现在,保你的命要紧。做事不能半途而废,否则我可是太亏了!”
这哪里是什么一往情深,明明就是个没开窍的孩子!
幽邢心中多少有些失落,遂觉得自己贴她如此之近委实冒犯。他退开了一步,目光这才落在了她整张脸上。他觉得她脸上的胭脂扫得很淡,阴影中,一张标致的脸蛋惨白惨白的,叫人心疼。
“不喜欢吗?”他不自觉地敛了眉心,“我送你的胭脂,你不喜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