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阳光穿过小树林

“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 宋 • 苏轼

        山光渐渐清亮,从深谷里耸起的孤独狼头似的悬崖突出的巨石边,一袭菲薄缱绻的灰白雾霭,仿佛夜色萦绕的余音,恋恋不舍地和嶙峋的峭壁悄悄话别。晴朗灰蓝的天空预示着今天的太阳,还要由东向西悠闲自在地微笑着漫步,但谷风晨露里饱满稠密的寒凉,仿佛在向北方频频招手,凛冽严冬雄壮彪悍的庞大身躯正一步一步,迈着坚实沉重的步伐走来。

        在似有还无,若即若离的薄雾中,树叶和小草沾满了夜间留下的露水,迎着晨曦而鲜活晶莹,空气明净得犹如清澈见底的河流,饱含着野生植物淡淡的幽香,让我的渴望变成浪击岩石似的绝望冲动,在想象中对自己开肠破肚,把五脏六腑全拿在手里,投进这透亮微凉的清水似的空气里漂泡搓揉,把几十年来积聚的污垢彻彻底底洗涤干净。

        山坞的斜坡上,昨夜不停地打着呼哨劲吹的大风,把地面的落叶扫得干干净净。横沟竖坎、散枝孤石,一览无余,我不用再刻意关注脚下是不是有障碍物的羁绊。每一棵光秃的柿子树上面悬挂的红柿子,每一片簇拥的褐黑的艾蒿杆,每一丛匍匐在地的蓬乱卷曲的杂草,都会让我心有所动,感慨叹息。我不觉得走近一大片由矮树、荆棘和藤蔓纠缠交织的、如同硕大无朋又破烂不堪的幕障前,那蓬松浓密和阴暗芜秽,有如幽冥神秘的原始森林的角落;有一处塌陷下去,朝里面探望,一条草掩树挡的壕沟似的通道,蜿蜒曲折伸向山林的更深处,想来这是独行猛兽夜半下山的捷径。

        我不由得毛骨悚然。猛地回身抬头,只见前方不远处一片迷离地耀眼,慢慢地定下神来,才把那里看清楚,原来是正欲露脸旭日的朝晖,聚焦成一束硕大的白光,照耀着前方平滑的小山包,穿过晨霭氤氲的小树林,展现着一派恬静平淡的奇妙景象。

        此刻,我、小树林、朝阳恰好在一条直线上,而那山包上的小树林,正挡在我和朝阳的中间。明亮的阳光从层层叠叠枝叶分割的缝隙中穿射下来,形成无数条长长短短、大大小小、圆圆扁扁、明明暗暗的光柱,而这些雪白的光柱又被浓浓淡淡的晨雾缠绕;好像濛濛雾气要把小树林树冠间的罅隙堵塞,但生机勃勃的日光却不甘示弱,奋勇直前,在最激烈的地方,可以清晰地看见浓雾在白晃晃的光柱里游动,似波涛汹涌,激浪拍岸。无数的光柱忽明忽暗,光和雾短兵相接,贴身肉搏,紧紧地扭抱成一团,仿佛雾吞噬了光,而不死的光却渗透并扩散到雾的每一个细胞,变成了光不像光、雾不像雾的虚无缥缈的形态,又好比光和雾的幽灵,在那儿茫然失措地游来游去。

        我走进这小树林。迎面向东,小树林那边看不见的尽头,初升的太阳无形无影,万丈光芒俨然怒发冲冠,中心是一团眩目的炽白,散开的四周是耀眼的金黄。山包的地面大波浪形平缓,有起伏,有沟坎,落叶稀少,小草如绒毯铺地。这夹着杂树的小松树林,全是天然的赐予,决非人工的栽培;树与树仿佛达成默契,保持适当的距离,占据各自的位置和领地,宽敞透亮。青春年少似的小树,形状如伞似菇,主干苗条修长,离地丈余之高,几乎没有枝柯横生,队列般地挺拔整齐。树冠丰满匀称,近处疏朗,嫩绿得轻浅曼妙;远方茂密,墨绿得庄严肃穆。

        站在一棵树前,看着它布满皱褶的树干,仿佛少年老成或返老还童的样子,向我露出天真顽皮的微笑。我也忍不住微微一笑,忽然又感到迷惑不解:这片小树林是如何生长出来的?它的种子,也许是被风、被雨、被水、被爬虫、被飞禽、被走兽、甚至是被渔父樵夫、被一群迷路人、偷猎者、盗伐汉、掘墓贼们于无心无意之中,从遥远的地方带来,偶然掉下,一不小心,成就了这一片盎然生机。

        一只灰黑色的鹰,从我的身后悄然而至,几乎擦着我的右臂一闪而过,它叼着一个鼠兔之类的柔软的小动物,倏然飘在前方,在一米多高的低空、在小树林伞状树冠的下面、在挺直的树干和照射进来的光柱之间,与地面平行,张开宽大的双翼,从容不迫地宛若游鱼一般地滑翔,快到小树林的尽头,它一振双翅,束身升跃,瞬间就在白光灰影和浓密的枝叶中消失。鹰,可能仅仅是要抄近路回去,却给了小树林一个奇妙的灵动!整个过程短暂又无声无息,我就像是做了一个活泼的梦,或者是一只鹰在我恍惚的眼前梦游。

        据说树是大自然的杰作,是大地通向天空的桥梁。它往上伸向天空的枝叶有多高,往下扎进土壤的根须就有多深。在天空,它迎击狂风暴雨、烈日冰霜;在地下,它穿透坚石烂泥、暗水潜流。一个在我意识里时隐时现、飘忽不定又模糊不清的遗憾突然明晰,入山以来,在这莽莽林海中,我居然没有看见一棵令人望而敬畏的参天大树!当然,我见过无数个高出地面一二尺、能让一个壮汉或肥婆在上面稳坐的、布满锯割斧剁的凸凹不平疤痕的粗大树桩的断面。我无法想象这些大树在被砍倒之前有多么高大伟岸,以及它有几百或千余年的高龄;这些大树桩好比巍峨宫殿的断壁残垣,令人感慨万千,唏嘘不已。 

        远望起伏跌宕的树冠,杜牧的“长安回望绣成堆”不唤而出,绣成堆!不仅仅是山上长满的碧绿树木,高大的树木会让聚精会神凝视的人领略到,它本身就是一座绣球般的山峦,而茂密的森林就像层峦叠嶂。它们的壮丽和恒久,让我黯然神伤,“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在前不见源头、后不见尾梢的时光河流之中,作为人类个体的生命,只是一朵偶然跳起,落下即灭失得无影无踪的浪花。“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如果不是借助斧头钢锯的威力,我们从体形、视野、力量到阅历和见识,面对着一棵大树,又是何等的渺小和浅薄。如果按照大自然的意志和形态生长,千载万年以后,这棵小树、这一片小树林会是什么样子?

        在离此地向西,直线距离不到一百里的深山老林中,有一棵几个人才能合抱的千余年银杏;它从盛唐生根发芽,茁壮成长,枝繁叶茂,默默地注视着人间的世事变迁,王朝更迭,歌舞升平又狼烟四起……我曾经久久地肃立在它的面前,地面嶙峋宽大的树干底部,仿佛用黄土黑石筑成,青苔绿藓,斑斑点点;片状菌菇,层层叠叠;轻轻地抚摸着粗糙坚硬如顽石生铁的表皮,累累的瘰瘤,犹如突出的浑浊干瘪的眼睛,那别样的神色,似乎怀着深沉的遗憾和苍老的怜悯,对我柔声细语地叹息:“夏虫不可语冰”……

 

        回到最初看见小树林的位置,我还要在太阳没有跃出云海、站上山巅的短暂的黎明中,再看看它的靓影秀姿,把它牢牢地刻进记忆中。静如处子的小树林,披着轻盈明净的翠衫绿巾,雪白的阳光穿过,闪闪烁烁,它是色彩斑斓暮秋的悠扬清音,又被多情的晨露拥抱,浓浓淡淡、明明暗暗,升华成辽阔山野的空灵绝唱。淡黑中蕴含着晶莹与朦胧,灰白里流淌着清澈与模糊,它是一个玲珑剔透的谜,是山中暮秋没有声息的语言,是大自然高洁心灵的一方净土。

        我知道我一定看不见,但是,我却拥有上下亿万年、纵横千万里、“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想象力。闭上眼睛,我可以在脑海里想象它很久很久以后的样子:大树参天,浓荫蔽日,林海茫茫,无边无际。像西双版纳?像亚马逊?像刚果雨林?它是无数动物、植物和昆虫们的乐园。

          “皓齿娥眉,命曰伐性之斧;甘脆肥秾,命曰腐肠之药。……此甘餐毒药,戏猛兽之爪牙也。”千百年来,我们对枚乘的忠告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怀着异常强烈的享受生活艳福的期盼和欲望,追逐那姹紫嫣红、云蒸霞蔚的妖娆和瑰丽。不曾想到,“绚丽之极,归于平淡”,却是另一种更高层次的永恒之美。

        黎明中的小树林、阳光和晨雾,洗尽铅华,纯真洁净,平淡无奇,如梦似幻,汇聚着看也看不尽的美景,尝也尝不够的深味。




上图为摄影师熊鹏飞先生的作品


2021年11月29日

你可能感兴趣的:((十一)阳光穿过小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