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出青年(一)

我与老左相识,是在十九岁那年,那时他二十五岁,我们同班。班里拢共八个人,五男三女,我们是备战高考的高三学生。只有老左不是,他是备战高考的高六学生。

我们所在的班,是阿拉音乐学院主教视唱练耳的教授李钓城老师办的。据说李钓城年轻时是阿拉音乐学院的传奇人物,他考上中央音乐学院的研究生后,又成了中央音乐学院的传奇人物,毕业后到美国进修,又成了芝加哥当地那所音乐学院的传奇人物。究竟是什么样的传奇,没人说过。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跟着他真能学到本领。最重要的是,他的班比别的班学费便宜一半。

学校里有个公认的说法:只要你的视唱练耳是李钓城教的,你就已经是个高手了。此言不虚,我们都知道他的能耐——他年轻时组过乐队,在舞厅干了八年,那年月乐谱不像现在这么好找,全凭他听着扒出来,再把谱发给乐队成员演奏。后来他去中央音乐学院学习,乐队混不下去就解散了。有一次我们正上课,外边马路上有支送葬的队伍吹着唢呐走过。他停下,两眼朝窗外一瞥,即刻听出唢呐的旋律、调式、节奏,并在黑板上用五线谱写出,还把那段旋律用钢琴即兴伴奏出来,用小调式表现忧伤,用大调式表现欢快,赢得我们一致的尊崇。

李钓城是个大烟囱,随时随地在冒烟。只要他出没的地方,窗台上、课桌上、钢琴上都摆着用塑料瓶制作的简易烟灰缸。塑料瓶割去一半,盛清水。一堂课下来,里面全是烟蒂和尿黄色的水。每天值日打扫卫生的同学,别的可以不干,烟灰缸不能不换。李钓城长着一张清癯超拔的老脸,但是神情阴鸷,不怎么笑。他永远都戴着一副黑色手套,从未见他摘下过。有人说他的手在一场意外事故中被火烧伤过,皮肤是从别处移植的。他听了也不置可否。我仔细观察过他的手,似乎跟常人有异,两只手的小指看上去要比我们的宽大很多。

我们都是李钓城在校外招收的首届学生。老左之前已参加过三次高考,都以落榜告终。没有什么复杂的原因,实在是因为他不是这块料。唱歌跑调、五音不全、声如驴鸣就不提了,就连使乐器也走不到节拍上,只有听音和乐理尚可,但也经常听错。他的高中音乐老师跟他商量:“要不你别学了?放弃吧,不要在错误和危险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他说:“没事。”很轴的一个人,难怪落榜三次还不放弃。正因为这样,我们才叫他老左。刚开始这样叫他,他很不高兴,他一不高兴就去摔门。后来慢慢地就习惯了,门也松了一口气。

老左爱听古典音乐,省吃俭用买来最好的音响,翻看各类空间构造学的书,在寝室里开辟出置放音响的最佳地理位置。放来放去,还是觉得放在自己的床头最妥。在别的事情上他很讲规矩,很讲道理,彬彬有礼,但在听音乐这件事上有点无赖,完全凭自己一时兴起,对室友们不管不顾,骂他也置若罔闻。有时深更半夜起来,边听边在寝室里游荡,或者光脚坐在黑夜的墙角里,起夜时不小心就会被他吓一跳。他听时也不插耳机,不开灯,有时把椅子弄倒。有时喝了点酒,会被自己吐在地上的秽物滑倒。有时上完课饭也不吃,点根烟就坐到音响旁。谁也拿他没办法。

我几乎不听古典音乐。有一段时间失眠,很严重,不知道什么原因,从肉身到精神都极度亢奋。我本想起床练练嗓,又怕吵到别人,只好拧开台灯,一个人静静地读小说。老左神不知鬼不觉地爬起来,把脸凑到台灯下,差点儿把我吓到往生。我说:“你想吓死我!”他说:“你在看什么?”我说:“《檀香刑》,莫言写的。”他说:“哦,就是刚拿了诺贝尔文学奖那个,给我看看。”我递过去,他看了几页,递给我说:“妈妈的真血腥,大半夜的,吓得我头皮发麻!”又说:“别看恐怖小说了,越看越睡不着,听听贝多芬的《月光曲》试试。”

我钻进被窝听了,听完之后难以入睡。闭上眼睛,脑海中总会出现一个盲女,驻足于贝多芬的琴旁倾听。纱质窗帘徐徐摆动,窗外是一弯残月。我尚不懂简谱,也不懂五线谱时,就读过后人为贝多芬撰写的传记。如今只记得,少年贝多芬只身前往维也纳寻莫扎特时,莫扎特正在写《唐璜》,门都不给他开。他没有冻死在维也纳街头,凭的是,他弹奏出了莫扎特只弹过一遍的曲子,一个休止符,一个音符也未曾落下。

再听贝多芬,就不是躺在被窝里了,而是在课堂上,坐在桌旁,耳朵里塞着耳机,桌上摆着乐谱,手里拿着铅笔,逐行读过。那些犹如铁丝上悬挂着泪滴的符号,叮咚作响的文字,带给我一种非常新奇的阅读体验。我在被窝里将《月光曲》当催眠曲听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阅读竟也会这样地有声有色——我唯恐落下一个音符、一个休止符。

十九岁前我看书从不挑剔,黄色的绿色的,到我手中就难逃被翻烂的厄运。有一阵子我看《贝多芬传》,有些篇目让我心潮澎湃。里面说到莫扎特因写《唐璜》劳累而死,从此,沉在海底两万里的贝多芬在维也纳风生水起。那段时间我同时还在看一本名叫《维也纳战役》的野史,虽然这两件事在时间上相隔一个世纪,但我还是不由得有个幻觉:贝多芬站在维也纳的金色音乐大厅里,指挥演奏波澜壮阔的《命运交响曲》时,大厅外就是冷兵器时代的欧洲战场。厮杀与呐喊、士兵与战马、矗立的旌旗与倒伏的尸体、刀光剑影,人仰马翻……索别斯基大胜后和战士们放下弓刀,摘下头盔,一道天光冲破乌云照下来。他们安然地驻立在厅外,倾听柔和的尾声。

老左说:“你脑海中有这些场景,只能是你把两本书看串了的缘故。”

我有点不悦,说:“老左,你为什么要那么固执呢?”

还没等他开口,蒋蓓蓓转过身来接过话头:“是啊老左,你为什么要这样跟自己过不去?”

童谣和周心月也像两只好奇的小猫似的跑过来。我忽然很后悔说刚才那句话。

这时李钓城走进了教室,黑框眼镜,花白寸头,斜挎着一个背包。有个烟斗不是在嘴上就是在手上,一身万年不变的行头。童谣和心月跑到各自的座位上坐好,我让蒋蓓蓓转过去,老师来了。李钓城敲敲琴房的门,老帝国、鸭霸王和大仙陆续从琴房里走出来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我们都知道要干嘛了。唱视唱、听单音、听音程、听和弦、听旋律、听宫商角徵羽,是每天上课前的必练功课。那个时候,音乐对我们来说就不是感性的消遣之物了,而是要极其理性地听出那个音或者那段音乐处于五根横线上的什么位置,高音还是低音,欢快还是缓慢,节奏是什么样的,都要用符号在五线上准确地表达出来。有点像小时候的听写生字,但要比那个难得多。一段时间后,我感觉自己的耳朵里好像真的长出了豆大的茧子,听到的每个音都是折磨。

李钓城那个大烟囱,只有弹琴的时候才会把双手解放出来。我们唱音阶的时候,他猛吸一口烟,然后把烟斗磕在琴案上,说:

“C自然大调音阶!”

一边弹着前奏一边数:“一、二、三、唱!”

我们齐声高唱。唱完上行唱下行,然后再唱其他调式,唱过几遍后,李钓城又点燃烟斗吸几口烟,说:

“今天该吴凯和蒋蓓蓓唱《唐璜》里的这个选段!打起精神来,注意换气,一、二、三、走!”

老帝国和蒋蓓蓓来不及换气,紧接着唱完那个选段。他们唱完后,我们也跟着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李钓城说:“注意了,先听单音,动脑子,一,定,要,动脑子!”

说完在琴键上按出一个音,“叮”的一声,那个音一下子撞得我心颤。我好像什么都没听见,只看见一些细小的灰尘在眼前的阳光里旋转飞舞。

“童谣,你说,什么音?”

童谣站起来,脱口答道:“C自然大调sol(5)。”

“对了,不用站起来,坐着回答就行。”

童谣从小学琴,童子功不是盖的,每次回答问题都云淡风轻,而我们每次被提问,心脏都快要跳到嗓子眼儿。

李钓城又在琴键上按出一个音,说:“蒋蓓蓓,这个什么音?”

蒋蓓蓓慢慢地站起来,弱弱地说:“C自然大调do(1)。”

“叫你不用站起来了,答对了,坐下。”

说完又按了一个音。

“这次我不点名了,自己抢答。”

周心月举起手说:“C自然大调mi(3)。”

“没错,进步很大。男生怎么不说话,非要我点名是吧?”说完继续在钢琴上按键,并依次点了我们的名字。

老帝国、鸭霸王和大仙都不假思索,对答如流。老帝国的嗓音条件,乐感各方面都很好,是天生的男低音。鸭霸王是公认的最具音乐天分的学生。大仙是钢琴高手,尤其擅长琶音,前八后十六分音符和三连音的节奏极其相似,很多人弹的时候听着都一样,需要大量的练习才能弹准,他却不怎么练就能够准确地表现。问到我的时候,我心里没底,听着像刚才按过的一个音,又有点不像,于是犹豫了一会儿,我说:

“C大调降mi(3)?”

李钓城说:“大点声。”

“C大调降mi(3)!”

“对了,要对自己有信心,就是刚刚才弹过的。”

李钓城又按响一个,点了老左的名字,老左犹豫了一下,说:“C自然大调re(2)。”

老左说完,我们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他,李钓城也惊讶得从钢琴前抬起了头。老左答错了,错得很离谱,他说的那个音跟李钓城按的那个音,在琴键上相差了整整一个八度。

大家都低着头,教室里弥漫着一种很不自在的安静。过了一会儿,李钓城吸口烟,缓缓吐出,道:“杨超,我觉得你应该选选方向,你的精神很让人敬佩,但是你这样下去会很苦的,也不会有什么成果。我建议你从理论方面入手,多在这方面下点功夫,也算是一条出路。”

老左听了,半晌才说:“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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