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大地倚在河畔
■ 我们谈论它，并不是因为它曾经有过什么辉煌，只因它是我们的过去。
南海桂城一间雅致餐厅的包间，远道归来及来自珠三角各市的一众老师同学相聚满堂，共叙一个时空遥远却拥有共同记忆的乡间中学故事。昨日虽非春日佳节，却也是秋晴好天气。壁上一幅宋程颢《郊行即事》诗，述说人生、时光，恰似席上流淌着的关于往事的记忆与情感写照。
前天接电话说老师想见见我们几位同学，并要我通知文同学和吳同学。昨午早早启程，最早到达餐室。这样的聚会意义非凡：它使我们得以再遇那些早期遇见并与我们的青葱岁月紧密关联的人，让我们心中那些若隐若现、似有还无的儿时梦影，再次获得证实；也让那些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我们人生的已经日渐朦胧、晦暗不明的久远存在，重新显得清晰。
这次聚会是因 L老师远道归来而起。此前写了一篇乡村生活回忆文章，记述往事点滴。其中写到高一那年农忙假， L老师带着我们几个男生下乡参加农忙，白天到各家各户同吃同劳动，晚饭后就回到村中一间空置的泥砖房，师生五六人就着一个大平铺睡觉。还写了某晚半夜醒来漆黑中看见 L老师坐在铺上静静抽烟沉思的细节。这些记忆一片朦胧—— 我们所去确系茶元底村吗？那细节或只是虚有的幻影？机缘巧合，这次难得的聚会，也似为回答我的自我存疑而来。我见到了 L老师。求证确认，缥缈的山村农忙假，连同那些细节，正是我们人生遗落在时空深处的真确碎片。
席间，与我年龄相仿的 P老师几番热情洋溢的演讲，再现了这所中学久远的人事、情景。我对这位既是同学后来又在校任教的校友并不熟悉 (他做老师时我已离开此地)， 但从他的话语中得知他是体育运动爱好者，我们在读时，他是学校篮球、田径等多个运动队的主力队员。于是，同是体育爱好者的文同学拿起酒杯趋前问道：
“老同学 1973年初你是否在学校篮球队呢？”
“那时我是篮球队的前卫。”
“有没有参加当时在清远进行的地区赛呢？”
“当然有 , ” P老师答道，“我们打得相当不错。”
“是的。”文同学说 , “我也在那 , 位置是中锋。”
……
曾经紧密配合共同征战粤北各校的一个乡村中学篮球队的两个队友，数十年之后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再度握手。他们除了能够具体说出的这一段经历，彼此之间并无印象。但陌生之中，他们却相互证实了对方，并且通过彼此拥有的这段共同的过去，可能喚醒更多的过去。
我猜想，这个聚会所以选择在佛山进行，是因为当年学校一群意气风发的青年教师，至今仍相互来往者中稍年长的两位—— C 老师和 W老师现居于此。或许这不是唯一原因，但应是重要原因。两位老师有不可替代的气场。
50年前 , 当刚经历过部队生活锻练、身穿普蓝色军装的 C老师以年轻人特有的轻快矫健步伐走上正对校部大楼的校道，然后穿越操场第一次出现在学生视线中时，他的英武和他的军人风度，多么引人注目。
他是来报到的，接着就当了我们的班主任。他教的是政治 (据说他学的是历史)，讲课声音铿锵有力，语速略快。他时常让我们列队操练，每个动作要求都极严格。大概他认为严格的部队式操练有助于形成集体观念和良好纪律吧。即使是平时，他也喜欢不时纠正我们的身姿步态。这些日子印象极深，觉得是一段颇长的时间。但在席间，C 老师澄清：事实上我做你们的班主任仅两个多月，就被调整到高中年级去了。
接着， C老师讲到了今天，他以一贯的犀利言语及风趣幽默，从头到脚历数自身身体种种毛病，诙谐之至， 奇怪的是我倒觉得似是 “如数家珍” 。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抵御时间的力量。 但此刻在我看来，一切似没改变，在 C老师旷达坦然的讲述中我依然看到他过去的音容。
……
这就是数十年前我在读的乡村中学的老师。我的少年人生似乎颇为奇异的注定有一段乡村中学的经历。
然而真正奇异的是这所乡村中学。正如诸位老师席间所说，那些年，干校学生的活泼、部队子弟的纪律性、当地农村学生的质朴，融合成一种新的校风特色。事实正是如此 ——深厚的本地传统融入了某种异质性，从而让学校获得一种活跃的新质。尤其是，那时学校在短时间内集中了一批来自省内各大高校包括研究生、本科生毕业的青年教师，除了前述各位，还有中山大学毕业的此次聚会的积极组织者W老师、华南师范学院毕业的擅长油印出版的中学校刋主偏 X老师 …… 所有这些汇集成为一股新的动力，推动学校内部管理、各科教育、体育比赛等在当地和县里放出异彩。这是许多人的独特经历，却是一所乡村中学的美妙一刻黄金时期。
这些已成过去。而席间所谈一切最终也都指向过去, 焦点始终是这所乡村中学——粤北山区乳源县境靠近武江的一所普通农村中学—— 桂头中学。我们谈论它，并不是因为它曾有过什么辉煌，只因它是我们的过去。
在此类聚会中，相较于今天，过去会获得更多的谈论，也会有更多的共鸣，尽管我们依然会谈论今天。事实上，今天是模糊难辨的。以某种方式回到过去，在存在的意义上就是回到我们自身。
近年曾读法国作家莫迪亚诺的《暗店街》, 作者借小说人物之口说道 : “在生活中重要的不是未来，而是过去。”我以为这是全书最有份量最重要的一句话。过去喻意一种本真的存在。这是我们一生之中所要竭力寻找的，于此缘由，早期飘散了的许多人生轨迹，终将有部分会在多年之后某个时刻再度重合。我意识到，正是我们的过去构成今日的我们，或者说，我之为我，是因为我拥有这些过去。
因为这些过去，我们才成为自己。
(写于灯湖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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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月7日接清远甘同学通知，次日到佛山南海海云轩酒店与桂头中学多位老师一聚。聚后有感而匆匆写此，献给尊敬的老师和母校，并以此作为上一篇乡村记忆文章的补记。
20191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