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是吾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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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一首王勃的《山中》,将游子的愁绪刻画的淋漓尽致。长江向东滚滚而去,游子离故乡远隔万里,令诗人萌生归乡之心,秋风一阵紧似一阵,山峦上飘零着漫天的秋叶,更增添了对于故乡的情思。

深秋时节,是收获的季节,是美丽的季节,也是思乡的季节。这么美的诗句,让我也勾起思乡之情。可是,我的一生都在漂泊,我的故乡在哪里?我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

小时候虽然生在福建,长在福建,但一直跟着父母走,跨越好几个方言区,生在一个地方,成长又在几个地方。

父母的家乡一南一北,相隔遥远。父亲的故乡在长江边上一个富庶的省份,母亲的故乡又在岭南一个丰饶的地方。小时候跟妈妈回分别两个老家,都要坐火车、汽车,路途迢迢。

父亲的故乡,我们称之为“籍贯”,在如诗画般美丽的江南水乡。绿得象缎子一样的田园,纵横交错的河湖港汊,河边长满莲藕、菱角、茭白,家家户户都沿河而居,房前有路,屋后有竹林、果树,用操网随便往小河里一抄,活蹦乱跳的小鱼小虾就上来了,真正是美丽的鱼米之乡。

当年,爷爷奶奶的家是一幢草房,屋顶是麦草的,那个年代,很多房子都是草房,能住上瓦房是很奢侈的事。我至今也没搞明白,一捆捆麦草苫在屋顶,怎么能不漏水,但是这种房子冬暖夏凉,住起来比瓦房舒服。春天梅雨季节,坐在屋里读书,听着雨滴打在窗外竹叶上的“沙沙”声,仿佛能聆听到几百年前,寒山拾得吟诗的音韵。

美是美的,但与我的关系只有户口薄上的“籍贯”二个字。回老家读中学,大家都叫我“福建人”,听起来就恼火,因为这事没少跟人打架,在福建人家叫我“北仔”,回到老家又叫“福建人”,硬是变成没有根的人了。打架十次有九次输,偶尔打赢一次,人家很快就呼朋唤友拦在路边围殴我,最终还是输,常常鼻青脸肿回家。

中学毕业当农民,后来又走进军营,几十年风餐露宿,漂泊无定。历经塞北的严寒,南国的酷暑,天南地北的奔波,最终,落户到了现在这座海滨城市。在公安局、派出所和街道来回跑了几趟后,终于看到我的名字填到我妻子为户主的户口薄上。

这是一座美丽的城市,一年四季繁花似锦,绿树成荫,宽阔干净的林荫大道,一幢幢漂亮的楼房鳞次栉比,错落有致的分布在茂盛的树荫下,城在海中,海在城中。

这么多年,我走遍了全中国,也走了半个世界,无论欧洲、北美、日本和东南亚,我觉得最漂亮的还是我们这座城市。这绝非溢美之词,世人自有公论。即使是美丽的花园城市新加坡,走到小印度、芽笼、牛车水,也有很脏很乱的地方,不如我们这位城市。

户口落下后,生活归于平淡。喜欢自己一个人徜徉在海滨沙滩上,离开嘈杂的人群,独自呼吸清晨的清新空气,拍摄傍晚即将溶入大海的火红落日,以及绚丽多彩的晚霞。常常想道,这里也许是自己的终老之地,奔波了一生,该落叶归根了。

是啊,假如没有战争,没有灾难,可以在一个地方扎下根。种下一棵果树,跟着果树一起成长,甚至可以看着儿子、孙子一代代在果树下成长,分享着一年年开花结果的期盼和喜悦,品尝着甜美的果子,这是多么美好的意境啊!

如果没有1937年的那场战争,我父亲是不是会一辈子生活在那个他小时候叫“常熟”,我小时候叫“沙洲”,我儿子小时候叫“张家港”的江南水乡呢?那场残酷的战争,让我的父亲离开了他的家乡,扛着大枪,一开始向北、向北,后来又向南、向南,最终在福建魂归大地。老家只留下了他的名字“陈保其”,一个很江苏的名字,而座落在厦门南面一个山坡的墓碑上,却刻着“陈敏”,他当兵后改的名字。

大约十年前,市里开一场文博会,省内各地的参会贵宾由市政府各部门分别接待,我们负责接待平潭综合实验区的贵宾。来的一位带队领导、实验区副主任是台籍人士,这位先生温文尔雅,很矜持,话不多,也不太喝酒,敬他一杯,他就小抿一口。交谈间了解到他祖籍是陕西人,父亲也是国军的军官,逃到台湾后生下他们兄弟姐妹。两岸关系缓和后他来上海经商,不久前被招聘为实验区台籍副主任。

酒过三巡,酒有点上头,敬他一杯酒他依然只抿一小口,我把桌子一拍,说草泥马,当年要不是你爸撒丫子乱跑,我爸可能还在江苏,那个渔米之乡多好?你得把这杯喝了,向我赔礼!

他哈哈哈大笑,仰头干掉那杯酒,又斟满一杯酒敬我,说当年不是你爸他们拼命追,我爸说不定还在陕西,那山川秀美的地方,也不会到台湾去一代一代被叫做“外省人”,你得干了!我们两人仰头一干而净。

我又斟满两杯,用闽南语说:都是父辈的过错,让我们“北仔”和“外省人”干一杯!两人哈哈哈大笑,干完这一杯,他意犹未尽,说外省人和北仔要干三杯。矜持没有了,隔膜也没有,后来一边喝一边唱歌,我唱《外婆的澎湖湾》,他唱《五星红旗,我的骄傲》,两人都酩酊大醉……

几年前,我带了儿子一起回老家,给老祖宗们的坟头烧一柱香。我的儿子除了“籍贯”上的记载,与这块土地实际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了。我表哥带着我们到祖屋的原址转了一下,草屋早就没有了,小河没有了,竹林也没有了,爷爷奶奶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居然一点痕迹都没有。后来表哥拣了一根棍子在地上挖一块石头,说这可能是“好婆”家的磨盘,我拉住了他,不用挖了,很多东西,只是心里的念想而已。

亲人是念想,故乡是念想,只要能记住,不要忘了根就好,不忘了根,纵使走遍千山万水,故乡就在心头,何必拘泥于你的故乡在哪里呢?秋风里,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是落叶的归宿。

是啊,人生的小舟无论如何在风浪中漂泊,最终总会有一个适合你的港湾。我不知道今后还有没有一个叫“籍贯”的名词,也不知道我的孙子们的籍贯要填什么地方,也许是厦门吧?毕竟从我父亲参加解放厦门战役开始算起,我们家在这里也有四代人了。

妻子在院子里栽了好几棵果树,我劝阻她,这是公地,担心物业会干涉,妻依然要种,就让她种吧?我们一代代人,就象这些果树一样,安下心来,在这块土地上扎根了。我心中默默地念叨:“此心安处是吾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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