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伞】

3000字已完结

  春季的尾巴,一个梅雨绵绵的四月。我收到了来自安徽老家寄来的快件。

  这一年已是我独自在北京打拼的第四个年头了,我已二十八岁,但我还时常没觉得自己是个大龄剩女,撑着我一贯偏爱的,江南的油纸伞(前几年我一位粉丝寄予我的)漫步在这雨中,我已觉得自己同孩子般了。

  近了,我收了伞,推开玻璃门。

  那专门负责取送快递的小哥跟我是老相识了,他朝我招手,身后是四五个快递箱子,大小都有。我脸色顿时难看起来,道:“这怕不会都是我的吧。”

  他摊摊手,一副得瑟的模样笑起来。道:“阿茜公子总是忘记自己的魅力有多大。”

  他叫的是我的ID名,我不是什么明星,只是一个喜欢在社交平台上倾诉一二,分享日常的博主,我本名叫周红,是个又土又无聊的名字。

  “我早叫粉丝们不必再送我东西。”我面上是嗔怪的,心里却是喜的。

  他不在,打去我我知道他总看不下我一脸哀怨,于是帮我将快递垒了起来,他到底是年轻人,又是男生,有气力,一口气抱起三个,只剩一个小包裹与我兀自拿着。

  我于是一只手提伞,一只手抱着只小包裹回了家。

  雨已经停了。

  我大学学的是古代文化,走的是古风路线,早几年国家便开始有推行传承优秀传统文化的风向,侥幸嗅到了机遇,于是便取了“阿茜的伞”一名号。不过后来人们只记得叫我阿茜公子,伞这个后缀便渐忘了。我在社交平台上宣传着北平的一花一世界,一叶一扁舟,很快便被大数据算法送到了首页,算是小火了一把。

  吃过晚饭,我想起我的快递,心中已在暗暗期待。

  可惜不出我所料,本月的第四本《纳兰词》到手,我心想万不该在视频中对着北京雨后的宫墙道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这嘴一秃噜,粉丝果然送我纳兰性德的《纳兰词》,精装版,重订版什么都有。我渐渐有些疲惫,忘却了那个从老家寄来的快递,只将剩下的尽数扔在角落,想着明日再拆。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再次想起那东西,是我刚去故宫溜达了一圈,穿着棉质的汉服,已是初雪,落枝梢,宫墙皑皑,情意浓浓的立冬。

  万万没想到,傅先生那么大的个子竟然从那么小的盒子里钻了出来。

  出来便问我:

  “你是哪家的小姐?难道不知道现在不是孔家礼教那一套了吗?怎能尊古复辟?”

  我:“啊?”

  傅先生现身后的半个小时,我居然心很大的接受了傅先生是来自于过去,而且是一个鬼的事实,想来大多得归功于傅先生清秀温润的长相。

  他穿的是长袍,说的是我听得懂的话,但又不知道新中国成立,不知道共产党初步判断是个近现代的鬼。

  傅先生还沉浸在不敢相信自己死的愕然中。

  我问他什么,他便木木地答。

  “你叫什么?”

  “傅黎。”

  “今年,啊不不不,你死的时候多大了?”

  “二十八岁。”倒是跟我同岁。

  “上过学没?”

  “洋人办的学院上过两年,国内动乱,我便匆匆离开了康桥,想着救国学新文化,可惜……”

  我心想:“好家伙,剑桥的。”

  问他:“可惜什么?”

  他呆住了,像在回忆,伸手探了探心脏的位置,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可惜只做了不到十字的演讲,便在雨夜,被人刺杀了。”

  我才注意到那只箱子,一柄古朴的玉骨伞孤零零的躺在里面。我取出伞轻轻的撑开,伞面是一片白幕,幕上绣了一只红花,我想若是有雨,那红花定然美极了。

  再一看,哪里还有傅先生,他叫我收回伞里去了。

  我决心带傅先生去看一看我祖国的大好河山和国泰民安。但不是每一个地方都像北京这样多雪多雨,常常撑伞,我便对傅先生说:“你能钻进我的背包里吗?”

  我指了指我常年用的米白色仿古帆布包,他只一变,一米八几的大个子便化成一团烟雾飞进去了。

  我只感觉好笑,不敢多言,恐将傅先生惹恼。

  傅先生是近现代的人,比我爷爷还老,我却不敢叫他傅爷爷。因为傅先生脸皮太薄。有一回他看我穿着汉服,对着镜子,搔首弄姿,连连摇头,道是女孩子当矜持,知廉耻,愿为巾帼,即可有己欲,倘若一个国家,人人都像我这般爱美,不务正业(我做视频在傅先生看来等于无业游民),这个国家将来必定会有大难之时。

  我听不下去了,朝他嗔道:

  “傅先生!现在已不是从前了,没有黍离一说!”他脸顿时一红。我道:“先生您应该接受新思想了。”

  傅先生赤着脸连连自责,“失礼了,失礼了。”

  我也不好意思起来。

  行在老家的路上,我想傅先生从老家寄过来,应当对安徽更深情些,便乘了高铁回来。傅先生一路上像个孩子一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只好拿着手机装作在打电话回他。恐他人将我当成傻子。

  说实话,我现在突然觉得好不真实,我甚至有些怀疑傅先生是我心里压力太大幻想出来的假人,不,假鬼,而我因为一只假鬼,千里迢迢从北京赶往安徽,甚至断了我一直以来引以为豪的定时更新。

  我心里有些乱了,我想打开背包,看看那里是不是真的有一只鬼。

  天也乱了,小雨点滴到我的脸上。

  我撑开那把可以收下傅先生的玉骨伞。

  傅先生竟然从背包里飞了出来,到了伞下同我而立,并没有被伞收下。我有点想哭,我早知道我没有本事幻想出这么好看的一只鬼,傅先生肯定是存在的。

  我同傅先生走过很多地方,从盛名在外的黄山——“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走到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的市中心,从宁静安定的居民区,走到青山绿水的农家社,我已说不清我对傅先生是哪种情感。

  他只立在我身侧,看这茫茫天地之间的一花一木,一叶一石,怕是痴了醉了,我不敢打扰他,只能为他撑伞。厚重肃穆的山岳气息定在他身上,我的目光也定在他身上,像感受到了一种来自时代的召唤。

  

  我们回到了北京。

  

  我不能不吃饭,于是恢复以往的工作日常,傅先生有时跟着我到故宫转转,有时待在家里看书(幸好有自动阅读的方式),我们的生活因为一把伞联接在一起,傅先生离不了我,我也渐渐习惯了有傅先生的日子。

  我会经常带点外头的美食回家向傅先生一一介绍,然后当着傅先生的面,他幽怨的目光好像能把我看出个洞,我摆出一副欠打的样子,嘚瑟的把美食吃掉。

  傅先生好可怜啊,他不能吃任何东西,不过后来我很懂事的偷偷藏起来吃了。

  好在付先生能看。

  我本着物尽其用的原则,换了一件又一件的衣服在他面前来回打转,问他好不好看,傅先生自始至终只有两个字“尚可。”我觉得傅先生过去一定没有女友,因为真的好无趣,这回换我幽怨的盯着他。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我和傅先生度过了彼此人生中第一个有人陪的除夕,我是因为家乡的风俗,小孩子要守岁,需得早早的到屋里孤自待着,等年兽。后来到了外地,就很自然的单独一人了。

  傅先生说他是个孤儿,吃百家饭长大的,不论在哪儿,人再多,心里都是一个人的。

  我笑他心可真吝啬,只能装下自己一个人,好自私。

  傅先生脸又窘成红色,支支吾吾说不上话。

  我又觉得自己在欺负他,好不好意思。

  后来很久之后,有一天早晨,傅先生向我提了人生中他向我做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请求。

  他道他在书上看到外国有一处名湖,叫做阿拉斯加海湾。他心中一直念了很久,总想有生之年一定得去看一看,我一边笑他已经死了,应该说“有死之年”,一边百度了一下“阿拉斯加海湾”和可以抵达的航班。

  百度上说阿拉斯加海湾是世界上最神奇的地方之一,它的水面呈清白两色,两者各自为阵,千百年来始终互不相溶,犹如一对恋人,彼此对望却永不可结合,我看完心里沉沉的,但决心还是满足傅先生这个有死之年的愿望。

  到达阿拉斯加海湾的时候,天很蓝很暖,一点也不像会下雨的样子,但一反我的猜想,雨就是淅沥沥的来了。我撑开伞,傅先生便兀自又出现在我伞下。

  我故意笑道:“别人都看不见你,只有我看得见你的感觉挺不错的,一直这样也挺好。”

  傅先生看向我,“你不小了,迟早该找个陪伴的人,他应当会洗衣做饭,会排解你的情绪,会在外面有番事业,以维持你的爱好,而不是……”

  “而不是一个看书都需要自动翻页的无形体。阿红,”他说的我本名,“你该收伞了,雨快停了。”

  我哽咽着收了伞,这一次,背包里没有他的身影。在这仿佛与时光不能和解,与情谊不能理解,与雨水不能相解的阿拉斯加海湾。我觉得自己在这天地间变得十分渺小和微弱,渺小是因为我的个人体积与着天空大海不值一提,微弱则是因为,我心里不再沉重的住着一个的人了。


  我渐渐回到了正常的生活轨迹中。后来,我三十岁。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粉丝量开始下降,他们不再对我的视频保持热情,反而对我的恋爱情况异常殷勤,寄过来的东西也不再是书、伞之类,而是变成了枸杞、恋爱秘籍,我真的“很开心”。

  我一如往常的推开玻璃门,快递小哥不再是从前的那个,而是换了一批又一批,我也记不清他们的长相与模样,他们同样也不再对我这个过气的博主保持热情,只冷冷一指。

  

  好吧,三个快递。我费力的将他们垒到一起,抱起来朝外面走去。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下起了雨,而我已早就没有了带伞的习惯。

  

  想着要不要直接感受一下海燕在暴风雨中勇敢飞翔,一把伞兀自出现在我的头顶,伞柄是洁白的玉骨,伞面是一片白幕,幕布上绣着一朵红花,好漂亮。

  

  我看向旁边的人,那面孔和我梦中千百次出现过的脸重重叠叠,最后吻合在一处,我的眼泪控制不住的倾泻而下,快递散落一地。

  他穿着快递员的蓝色制服,我伸手戳了戳他,是温热的!

  

  他说:“你总该拥有一个独挡一面的丈夫,所以我来了。”

  我边哭边笑,“所以你就送快递了。”

  “我想你一定会到这里来,我就在这里等你。”

  

  于是,雨里,我一只手拿着一只小包裹,一只手举伞。他抱着另两个,我们一起回了家。

  

  我到现在仍然不清楚傅先生为什么会存在,也许每一个孤独的人都会收到老天爷给予的一把伞,教她/他遮风避雨,傅先生是我的那把伞,是特别的馈赠和宝贵的缘分。

  

  我觉得自己又同孩子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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