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柒,小柒,快看看我的……”孙洪扬推开店门,抬起手刚刚碰到鸭舌帽的帽檐,想把帽子摘下来时,他的话音就断了,因为他发现店里全是金发人,吓了一跳。
“你这新发型,差点没认出来”。孙洪扬看着眼前的金色大波浪。
“是啊,我刚给她做的。”阮柒指着倪裳的头发,接过了孙洪扬的话。
“哎?孙洪扬,你怎么来这里了?要给阮柒看什么?”倪裳疑惑的看着脸色由兴奋逐渐转为平淡的孙洪扬。
“看我的新帽子,我俩都喜欢帽子。”孙洪扬一句话掩过。
“嗯,是,你们先聊,我去扫一扫地上的碎发”。阮柒为了不让衣云起疑,自觉退出了群聊。
“哦。对了,爷爷什么时候出院?奶奶的鸡还在衣云家。”倪裳想趁机说出自己的计划。
“下周吧,鸡给我,我带回去。”孙洪扬敷衍着。
“鸡是活物,放后备箱会被憋死的。我和衣云有辆皮卡,不如我们一起回去吧?鸡可以放在车斗里,你和爷爷奶奶坐在车里,正好我们也想去桃花峪找矿石,是吧,衣云?”倪裳说完,递给了衣云一个求助攻的眼神。
“对,我们要去找石头给瓷器上釉”。衣云被迫加入群聊,还是决定帮倪裳,谁让她宠着她呢。
“好,开你们的车,回联”。孙洪扬看着阮柒低头扫地的背影,他不想再纠缠在这种小事上,想尽快打发这两人,和阮柒过二人世界,他一口答应了倪裳的建议。说完就让开了路,一幅“请走吧”的架势。
听到孙洪扬爽快的回应,倪裳的心情反而没有自己预想的那么高兴,她感到一种失重的空落落,说不清道不明。看着孙洪扬逐客的架势,她想:“肯定是和阮柒有重要事情要谈吧。”便对两人说了再见,拉着衣云走了。
孙洪扬的确有重要的事情要跟阮柒说,这件事就是他引以为傲的梅花烙。看见衣云和倪裳的车开走,孙洪扬马上摘下帽子,背过身去,向阮柒炫那朵开在头皮上的红艳桃花。
阮柒惊的目瞪口呆,曲直弹了一下阮柒的脑壳:“你这光头顶桃花,还怎么给病人看病,不怕把病人吓跑了?”
孙洪扬捏住阮柒的指尖,转过身来,唱了一曲京韵念白:“施主啊,小僧我执念已除,蓄发还俗,待来日,定与你,喜结良缘,此生不负!娘子啊,趁这良辰美景,不如同去开花结子的嘛。”
自打重逢之日起,孙洪扬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阮柒从未见过如此明媚如光的孙洪扬,他反手握住孙洪扬的手,跳戏了他一句:“开花结子?好啊,今天我开花,你结子。”
孙洪扬看着阮柒闪闪发光的眼睛,向他晃了晃手中的车钥匙:“没问题……,走着呗,我的官人……”。
孙洪扬和阮柒并肩向门外走去,迎面撞上了刚休假回来的小徒弟,阮柒留下一句:“回去吧,下午放假”,跟孙洪扬扬长而去。
留在原地的小徒弟看着一溜烟跑没影的车,心想:“工作狂师傅啥时候转性了,连生意都不做了?”
阮师傅从未转过性,他自始至终都喜欢美少年。如今的他正耽于男色,生意为何物?金钱为何物?他都不在乎,全世界就在身边,还有什么是不能放弃的。
爱情一旦来临,总是能令人赴汤蹈火,死而无憾,更别说是刚刚旧情复燃,正处在热恋中的孙洪扬和阮柒。一次亲密接触,就把他们之前的扭扭捏捏清扫的荡然无存,他们意气风发,满怀信心认为只要两个人真心相爱,就能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世俗中一切的羁绊也都是纸老虎,一戳就破。可现实之所以是现实,就在于它的喜怒无常,它高兴时,能让人轻松的越过门槛,它不开心了,也能一怒之下筑起铜墙铁壁,让人走投无路,只能跪倒在它的脚下。
一周很快就过去了。这一周,孙洪扬很忙,忙着手术,忙着照顾老人,也忙着听爷爷奶奶逼婚。自从上次倪裳当众承认了自己是孙洪扬的女朋友之后,老两口就认定了这个孙媳妇,经常提起他和倪裳的婚事,任凭孙洪扬怎么解释他们都不信,还责备孙洪扬不想结婚,不想为孙家传宗接代。如此往复,孙洪扬也懒得解释了。
虽然孙洪扬懒得解释他和倪裳的关系,却天天在阮柒身边献殷勤,不是送花,就是陪床。他搬进来阮柒家里,每天早晨在阮多多的歌声里醒来,看着身边的多多爸爸,他感觉连吸进喉咙里的空气都甜如蜜糖。阮多多也习惯了家里又多了一个爸爸,每晚缠着孙洪扬讲故事,做游戏。
孙洪扬爱极了一家三口在一起的时光,把力所能及的爱都给了幼子娇“妻”,他时常祈祷时间能走的慢一点再慢一点,可人称“时间”的大神是个聋子,他什么都听不见。时间很快就来到了孙爷爷出院的日子。
孙洪扬走进病房的时候,一位护士正在给孙爷爷孙奶奶收拾东西。他赶紧走过去,跟护士道了谢,帮着一起收拾,收拾摆摆手表示没关系。孙洪扬感觉空气中若隐若无的栀子花香很熟悉,他寻找了一圈,在窗台上看见了一盆栀子花,白色的花朵在暖气十足的室内含苞待放。
“扬扬,来,把这盆花也拿着吧,小裳送给我们的,说是能净化空气”。奶奶分配给了孙洪扬一个任务。
孙洪扬抱着栀子花,拿着行李,跟搀扶着爷爷的护士,还有奶奶一起来到了车库门口。一辆停在那里的黑色皮卡打开双闪,又摁了摁喇叭,伴随着喇叭响起的,是此起彼伏的鸡叫声。扶着爷爷的小护士停住了脚步,其他人也跟着站在了原地。衣云打开车门走了过来,拿过孙洪扬手里的栀子花,对小护士说:“够了哈,制服play还玩上瘾了!”
“surprise!”小护士一把扯下自己的口罩,原来是乔装成护士的倪裳。
“哈哈,是小裳啊,你穿护士服真俊!”爷爷奶奶不停的夸着倪裳。
孙洪扬终于知道那栀子香的真正来源了,感情是从倪裳身上散发出来的,怪不得闻着有点熟悉的香水气,不似单纯的花香。他悠悠的开了口:“你怎么来了?”
“之前在阮柒的店里,你不是答应开我的车,咱们一起送爷爷奶奶回家吗?你忘了?”倪裳依然笑嘻嘻,心里却多少有些酸楚。
“啊,不好意思,最近事太多。”孙洪扬礼节性地表达完歉意,又加了一句:“你怎么知道爷爷今天出院?”
“我周二来看爷爷,爷爷告诉我的”。倪裳看了爷爷一眼,好似在问爷爷是不是没告诉孙洪扬。
果然,爷爷又甩锅了:“扬扬,我那天把小裳送我的花指给你看,还告诉你小裳打算一起送我们回家。你这孩子,肯定是忙昏了头,忘了。”
也许是爷爷忘了说,也许是孙洪扬没走心,反正,他就是不记得有这么回事了。碍于爷爷的威严和脸面,他又给倪裳道了歉。而真正的情况却是倪裳当时嘱咐爷爷别告诉孙洪扬自己来过病房,她要给孙洪扬一个惊喜,爷爷奶奶配合了她的演出,因为爷爷奶奶的心里也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行了你们,事情经过都明白了。齁冷的,各位请上车吧。”一直站在旁边围观的衣云开了腔。众人齐刷刷的将目光投向她,衣云淡定了介绍了自己:“我叫衣云,倪裳的朋友。”
一行人坐上了车,衣云驾驶,倪裳副驾驶,孙洪扬要照顾爷爷奶奶,三人一起坐在了后排。衣云提醒前后排都记好安全带,驾着毛驴,拉着五个人、一笼鸡,风风火火的向桃花峪奔去。
衣云的出现成功的吸引了奶奶的注意力,她感觉自己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人,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个人就是来她家买过陶罐的那位,她当时就纳闷这个人到底是男是女?奶奶越想越好奇,偷瞟着开车的衣云,心想:“这朵看起来像男孩,听起来像女孩的云到底是男是女还是传说中半男半女的人妖?”奶奶百思不得其解,捅了捅身边的孙子,捂着嘴小声的问:“那个开车的,是男孩还是女孩?”为了怕衣云听到,奶奶故意没说她的名字。
孙洪扬听到奶奶的话,下意识的瞄了瞄衣云,后视镜中的眼睛却早已敏锐的捕捉到了祖孙二人的眼神、动作和表情。她不想引起别人的胡乱猜测,决定把自己的身份挑明。
“倪裳,你觉得我留长发会好看吗?”衣云曲线解疑,迂回到了倪裳那里。
“咦,你这个假小子怎么会突发奇想留长发了?怎么,是不是想换上红装,做回女娇娥了?”倪裳毫无顾忌的调侃着衣云。
“不是,就是我妈整天嫌我,女孩没个女孩样,怕我以后难嫁人。”衣云怕奶奶没听懂,明确的点出了自己是女孩。
听到这里,奶奶舒了一口气,她在心里盘算着:“衣云是女孩,那就肯定不会跟我孙子抢倪裳,这我就放心了。”奶奶的知识限制了她的认知,在她这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村老太太眼里,女人和女人之间要么是好姐妹,要么是死对头,她永远都不会想到,有一种女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叫百合,她可能连百合是一种花都不知道。
沿着新修的滨河快速路,他们很快来到了写有“桃花峪田园综合体”的村标前面,衣云忘了奶奶的家在村子的哪个地方,为了给倪裳在孙洪扬那里留个好印象,她狠心牺牲自己的感情,决定再做个助攻:“倪裳,你上次来帮孙奶奶拿过鸡,孙奶奶家怎么走来着?”
听到此番问话,奶奶抢在倪裳回答之前,将在医院早就和爷爷商量好的话说出了口:“哎呦,云啊,我给扬扬纳的鞋垫还在磊子他奶奶家,先去磊子奶奶家拿鞋垫吧,扬扬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让他顺便带回去垫。”
衣云答应着,在奶奶的指挥下在桃花峪的石板路、红石墙之间穿梭如鱼。
奶奶边指路,还边不忘唠叨她给孙洪扬纳的鞋垫:“我呀,从还是黄花闺女的时候就会纳鞋底,这回给扬扬纳的鞋垫呀,那叫一个好,面料好,做工好,穿上呀,经久耐穿,透气软和,不缩水,不开缝。上面还绣了‘双蝶戏牡丹’、‘红榴开百子’,取得就是个夫妻美满,子孙成群的好彩头。”
开车的衣云听着奶奶一点都不磕巴的唠叨,心想:“这老太太不去当推销员真是浪费了。”
倪裳却觉得奶奶一套一套的说辞很有意思,她跟奶奶闲聊起来:“奶奶你真厉害,有技艺有口才!”
奶奶听见倪裳夸她,赶忙又吹捧起了自己未来的孙媳妇,还顺便献了个殷勤:“小裳啊,你也很优秀,长得好,性格好,还有文化。等你和扬扬结婚生孩子了,你们的被子褥子,鞋垫衣服、还有我重孙的衣服帽子鞋子,从头到脚,我全包了。小裳,你别看我70多岁了,我身子骨硬扛着呢,给你们看孩子绝对没有问题……”
倪裳哈哈大笑起来,回头看了看后座,爷爷一直面带微笑的听自己老婆子碎碎念,孙洪扬靠在车窗上,闭目养神,表情平淡。
此时的孙洪扬虽然闭着眼睛,脑子却清醒的很。他能感觉到两位耄耋老人对自己深沉的爱和期待,并为此感到幸福,但他也为自己无法娶妻生子,无法完成老人此生的愿望而感到痛恨。年迈的奶奶一直讨好倪裳的话又让他感觉奶奶很可怜,这么大年纪了还在为自己的事情低三下四,他的心又酸又疼,眼睛里逐渐兜满了咸涩的泪水。难以言说的酸甜苦辣咸在他心里混合成了一种令人作呕的怪味,他的胃翻腾恶心,他想吐,他冲衣云吼了一句“停着”。衣云条件反射的一脚刹车,车子的惯性把所有人都推向前面,又拍在后面,幸亏前后座都寄了安全带,才没有人受伤。孙洪扬不待车子停稳,就推门下车,蹲在地上吐了起来,车门在他身后四敞大开。
车上的人纷纷下车照顾孙洪扬,孙洪扬谎称:“晕车,不用担心”。
作为一个医生,他无数次告诫病人情绪与疾病息息相关,一定要保持良好的心情,可他始终忘了告诫自己。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真正切切的体会到,情绪原来真的能给肉体带来如此强烈的苦痛。他在心里苦笑着调侃自己:“拿自己做实验啊,孙洪扬,你是不是可以申请诺贝尔医学奖了?”吐到最后,他吐无可吐,只能留着眼泪干呕出一滩滩黄绿色的苦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