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芳文】
我对以后再不能坐客轮回家,心里颇有几分懊丧。少时,客轮承载了我对城市和繁华市井的想象与渴望;稍大时,它又承载了我对安逸舒适以及慢生活的寄托;再后来,客轮消失,它便化作我的几缕乡愁,承载起我对家乡的几分思念与眷恋。
1
客轮被涂装成天蓝色,宽大的船身中央,高高树立着一杆桅杆,最顶端总是悬挂着一面鲜艳的迎风招展的五星红旗;对,迎风招展着,江面上总有风,它总猎猎作响。
总能望见客轮顶端两座前后排列的椭圆型凸起的巨大烟囱。离岸时,随着柴油机的轰鸣,烟囱便有节奏地突突突地冒着青烟。这两座烟囱和桅杆,是客轮留给我的最直接印象,它们高大、突出,吸引着我的眼球。
船身两侧,并排开着许多小窗,数不清。少时,总幻想着自己是窗边人就好了,可以透过船窗,看外面的风景;最紧要的,是可以透过它,看见客轮前方即将到达的县城,那林立的高楼,似层峦叠嶂的远峰,尚带着五颜六色的光彩,教人见了就莫名地兴奋与渴盼——是了,少时进一趟城可不容易,城市对于农家小娃,有着天然的神秘和感召力。
我们把客轮归航时的三五声鸣笛,当做时间的报幕者。汽笛声响,意味着上学的孩童即将归来,西山的太阳即将隐没,田头的农人即将收工,村庄的炊烟即将升起。夜,快要来了。
我几乎没什么机会坐上客轮,父母常年在田地里干活,并不进城;偶有进城卖花生、菜籽之类,他们也总在我尚在睡梦中时,就已经悄悄踏上了进城的客轮——大人进城有正事,谁会带个拖油瓶小娃娃呢?
情况也有例外。有年夏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天用冰凉的井水冲淋身子的缘故,我忽然得了一种病,急性肾炎。病症已然忘却,只记得,最终家里将一头约摸两百多斤的大肥猪,卖给了开着小货轮来收生猪的猪贩子——爸爸与小舅,一根扁担抬起生猪,那猪贩子在中间打秤。
我家那头大肥猪,最后被人们推搡着从船首的滑板滑落舱底,它居然滑下去后也保持着站立姿势,并未滑倒或是跪倒,我还记得猪贩子与舅舅的惊叹声,这猪壮实得很。妈妈搁在抽屉里的记事本上记着:卖猪,273元。
记得生病以后,妈妈炒菜时,总要先盛出一碗没放盐的给我。我的菜变得寡然无味了。此外,每个礼拜还要去一趟县中医院抓药。由此,我得了许多朝思暮想的坐船的机会。
进城从来都不是只有客轮是唯一选项,河对岸的镇上,也有一天两三班进城的汽车,但是人们还是愿意相互提醒着时间,起早结队去赶客轮。我想,大抵是客轮宽敞,方便总是携带着萝萝筐筐的农人吧?也或者,人们可以乘着进城的机会,暂时别了田地里的劳乏,轻松地坐在船舱里唠唠家常——坐客轮进城,得两三个小时,那车则太快,用不了一小时。
清晨天还没亮,村里有说好同行的村民,已经在屋子外喊:起来了,快到点了。这时候妈妈总要从床上拉起睡眼惺忪的我,一边手忙脚乱地给我穿衣裳,一边高声应一声,来啦。
有时候还要扒拉几口妈妈炒的剩饭,才打着手电筒出发;也有来不及吃早饭的时候,那就去船上买馒头吃了,不过这种情形较少见。
出了门,天色还暗着,同行的人们手里打着手电筒,一前一后地往河岸去。往往客轮并没这么早来,我们这是客轮的第二个上下客渡口,它从上头一个村庄出发。
众人在岸边等了一会,天色放光,人们熄了手中的电筒,开始谈论今天进城的目的。这时候我多半早已清醒,听到他们有说希望鸭蛋能卖个好价钱的,有说计划卖了框里的鱼去换雨靴的,有说去医院看病的……
来了,船来了。最是江面起浓雾的时节最神奇,你能听见轰轰的机器轰鸣声,却看不见船的具体位置,待到你看见船了,它已到了你的面前。
船舱分为前后两个客舱,前边的客舱稍大,后边的客舱略小。进了船舱,里面已经有许多乘客了。靠舱门的这半边,塞了一摞的筐子,里面有装着花生的,有装着鸭蛋的,有装着鲜活的鱼的,后面一定还有装着各色新鲜蔬菜的——客轮停靠的渡口越多,这舱门前半边摞的筐筐便越多,最终,它们总要挤满这片地,仅仅留了一条半米宽的过道供人进出。
前边客舱由于前半边挤了各色货品,供人坐的位置便偏后了。但不打紧,一排排的长木凳上,早坐满了人,人们在机器的轰鸣声中,不得不大声交谈,否则容易被机器声盖过。
机器轰鸣声,人们高声交谈声,统统窝在这一方客舱内,好比城市里的闹市,显得人声鼎沸,很是热闹。小孩子总是爱热闹的,我兴奋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这里的一切都叫人觉着新鲜与稀罕;但也有疲累的时候,许是起得太早,我会不知不觉里,趴在妈妈的怀里重新睡着。
前边客舱的最后部,顶着机房处,是开着一口窗子的小卖部,里面总是亮着一盏很亮的白炽灯,里面有馒头、稀饭,还有一些瓜子花生之类的小零食。我从来没吃过里面卖的零食,除了偶尔能吃到那热气腾腾的馒头。
小卖部后面,紧挨着的就是机房。机房两侧,紧闭的木门外,还挂着粗粗的铁链,估计船家怕调皮的小娃窜进去呢。那巨大的轰鸣声,就是从里面发出来的。我曾见过机房内部的风景,里面很深,一左一右架着两台半人高的大柴油机。
机房后面便是后部客舱了。前后客舱通过船侧两条约摸半米宽的狭长过道相连。与前部客舱的热闹不同,后部客舱通常显得更为安静与平和。这里通常坐着许多老人和他们的孙儿,老人们抽着旱烟,互相凑近对方的耳朵交谈,他们时而蹙眉,时而点头,始终面带笑意;孩子们安静地坐在大人身边,也有坐在大人腿上的,有睁着眼盯着大人看的,也有靠着大人打盹的。
船身最后面是厨房。里面有两三个挂着白围裙、头戴白色高帽的面点师,他们在头顶的灯光下,在案板上揉搓着面团,或者掐着剂子;他们身旁那口冒着腾腾热气的蒸锅上,总是叠满了数不清几层的圆蒸笼。我有时候跑到后面看他们劳作,总是盯着那冒热气的蒸笼吞口水。
倘若能爬到客舱顶上,便能见着驾驶舱。驾驶舱后面有个小房间,里面有床。从驾驶舱侧边往后走,这里有一块平整的地方,大抵就是底下后部客舱的顶上。那两座庞大的椭圆形烟囱就矗立在这里,当然,它们的外围钉着用粗铁链围起来的护栏;平地四周也都挂着铁链拉成的围栏。走到后面,可以看见整条船的尾部。通常,客轮行驶途中,可以看见尾部拖出的两道翻滚着无数水花的巨浪,它们可以延伸得很远很远,并不断地向两边伸展开去,看上去很是壮观。
如果我没睡着,我一定会发现远处的县城。
客轮拐过一道弯,停留在到县城前的最后一道渡口,在这里就已经可以看见县城的轮廓了。这时候我是最兴奋的:远处的县城,半边江水围绕,半边群峰围绕,它就是一座半山半水间的小城,又仿若是建在这江水之上的一座城;它那影影绰绰、高高耸起的无数建筑,像是仙人投在人间的工艺品,排列有致、高低有序,让人看了极为震撼——其实彼时只是我鲜少进城,凭着自个的一腔热切,自顾自在那冀望城市的繁荣与美好罢了。
2
念高中以后,我离开乡村,进了城。小城不知觉里渐渐褪去了它留给我的神秘外衣。在小城呆得愈久,我倒愈发想念起自己的乡村。念书时寒暑假是可以回去的,平时五一国庆也能回去,甚好。
此时回乡的汽车更方便了,可以直达家门口,但我常常还是选择坐船,我不爱一瞬就到家的汽车,独爱在江中慢慢飘的客船。
少时繁荣昌盛的码头景象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愈发寂寥的来去匆匆的行人罢了。我穿过昔日那座熙熙攘攘的码头天桥,天桥底下,往日生意兴隆、人声鼎沸的左右两侧大商铺,现如今大门紧闭,均已挂上了斑驳的铁锁,叫人看了不免唏嘘不已。
穿过天桥,前面就是码头的泊船位。往日两排停满了大小客轮的码头,如今只剩寥寥数条小客轮,其它皆夹杂着各色渔船——是了,我少时坐的那艘涂着天蓝色外衣的钢铁大客轮,早已不见,现在只能坐着木质小客轮了,只有一个搭着简陋顶棚的小客舱;大扁头钢铁船首,改了木质窄船头;那船顶高耸的两座大烟囱,不见了。
有船坐总比没船坐好。上得船来,船内乘客亦所剩无多,记忆里满载着挑萝担筐的人们,已改为手拎轻便小包的乘客;人们不再大声交谈,而是各顾各或坐或躺——小客舱内,位置尚显得有多。也好,我不就是图坐船宽敞清净么,闲了还能看会书,乏了看看江上风景。
这江里的风景不得不看,太迷人,可不是常能看着的。因为船上乘客不多,我又时常坐船,几回下来,竟然也跟船家混了个脸熟,可以轻易上了驾驶舱,坐在掌舵的身侧,偶或还能进驾驶舱后的单人床上躺一躺。
在驾驶舱内看船外的风景,好像别有一番味道。正前方,是轻轻漾起微波的湛蓝江水,放眼望去,开阔一片;目极处,却只剩一线白色的粗线条,朦朦胧胧的难辨江岸;它们轻轻向你招手,等待着我们从它身上划过。窗外两侧,被我们劈开的江水,以船身为界,沿着船尾涌出的白浪,一圈一圈地向两侧扩展,愈变愈宽,最后拍打在两岸,重又平静成初始的模样。最喜河道两侧的青山,幽幽郁郁的像水墨画,站立舱头,行驶江上,让人忽有“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错觉。
倘若有斜阳——船总是下午两三点启航,行至江上,太阳自是愈见西斜。斜阳下的江面又呈现出另一番景象:平直处的江面,倏然变成了天空的镜子,朵朵浮云,也微微地随着江面的微波动了起来;拐角处,更见一侧的山峰倒影,层层叠叠地在江面上飘动;最美最壮丽的,自是那斜阳侧畔的云彩,能把半江远处的绿水染成红彤彤的模样,这远处近处的江水,放眼望去,便有了“半江瑟瑟半江红”的味道。
要是碰见下雨,江面倒有不一样的风采:任你风急雨骤,江面似乎另有千万条溪流在汇合涌动,一条,一条,又一条,它们平静地自顾自地在江面漂浮,像沾了水的无数白纸铺满了江面,不断地向四周扩张,然后融合,但又页页分明。我特地仔细观察过水中江面的风景,于是印象深刻,总觉得这景象颇为神奇,难得一见。
欲雨未雨、天色暗淡之时,江岸的山峦已看不清面目,只剩一个轮廓,江面常升腾起雾气,于是总感叹李白总结得十分传神与到位,这景像,不正是“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么?
快到家时,在最后一道河床拐角处,我忽然看到了一点熟悉的颜色——天蓝色。船家说,曾经的那艘涂装着天蓝色船身的钢铁客轮,许多年前就已转卖给了采沙厂老板,被改为采沙船了。我仔细看了看江中正在作业的那艘船,船壁吃水线上下,分明还透着一抹熟悉的淡淡的天蓝色。是了,就是它了,它再也不载客了,它的身上装着上下滚动的机械,正在河里哐哐哐地抽着河沙。我们的木船继续前行,采沙船终于只细成眼里的一只蚂蚁,我的心里却总有点怅然。
3
待到我出了小城,去了更远更大的城市上学时,寒暑假回家,连那条木质小客轮也不知道啥时候下了岗,我已无船可坐。
如今每每回乡,愈近家乡便愈发想念起坐船的光景。
人们都说现在车方便,但是近两年,连包送到家门口的汽车也没了,取而代之的只能是特别昂贵的私家车。
也是了,多少人已搬离了乡村,住进了城市,还有多少人留守在乡村,又还有多少人,会围着留守在乡村的人们着想呢?我那心心念念的客轮,往后怕只能出现在我的梦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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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阿毛杂货铺,八零后,一个曾经怀揣着文学梦的小小杂货铺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