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大结块的丑陋铁链从高高地穹顶上蔓延下来,相互纠缠,那铁链的尽头绑着一个消瘦的身影。一身白衣破破烂烂,肮脏不堪。
唐依往前走了几步,想看清那身影的模样。大厅里到处伫立着高约十余米的难以名状的巨石柱子,有的为了承重,有的只是为了展示上面的哥特式浮雕。如此高的大厅,只在离圆锥式顶篷不远处开设了几个菱形窗户,稀疏的光从中洒下,到达地面时已没有什么照明作用。有一些柱子上挂着烛台和火把,看来原意是要承担为整个空间照明的责任,可现在这些火把和烛台都尽数熄灭,没有一个仍可正常运转。
所以在这样一片阴影中,唐依朝前探索了几步,举起手中的提灯;他看到被铁链捆住的是一个少年模样的人,凌乱的长发披散下来遮住大半张脸,但那眼眸。那深绿色的眼眸,仿佛承载了世界上的一切情绪,此时正朝斜上方打量唐依,爆发出与周遭灰败环境的强烈矛盾感。
唐依感觉承受不住这样的目光,他移开眼睛不与少年对视,开口问他怎么了。
少年张开干涩的嘴巴,上下张合仿佛说了几句话,但是没有声音发出。
唐依把提灯举得离他的脸更近一些,打量过后发现一根直径像鸡蛋那么粗的铁钉死死地钉在少年的喉结处。于是他没有再管这事,转身向大厅的另一侧走去。
约莫五十几步过后,提灯照出一扇木门形状的轮廓,唐依用力推开它,木门发出因久未使用产生的难听的吱呀声。
木门的后头是一座小教堂似的房间,与大厅不同的是,此处灯火通明,虽然仍旧空无一人。教堂的尽头供奉着一幅唐依无法认出的神像,那神的形象扭曲又怪异,使唐依无法用他认知中的任何事物来描述他。神像前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排木质椅子,椅面都有各式的宗教刻花,木头上积得厚厚的一层灰显示出它们已很久未被使用过。唐依朝其中一把椅子狠狠地踹了一脚,那椅子便顷刻间四分五裂,更显出这些木质家具悠长的年代感。
“喂,陌生人!你在这里做什么?” 男人的声音从唐依背后传来。
一秒后当唐依转过头去的时候,看到的景象将令他目瞪口呆。有着男人声音的生物并没有唐依记忆中男人的形象,他看到一个六七尺高的生物,穿着深蓝色祈祷用的长袍,有着人类的四肢,却长着一颗硕大的苍蝇脑袋。那脑袋上的触须一直垂倒腰间,还不时流下白色的浆液。
可蝇人的反应显然比唐依要大得多,在唐依目瞪口呆的时候,他先尖叫了出来:“天!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正常人存在?!旅行者,你从哪来的?”
唐依没有理会他的问题,伸手向背后探了探,可没有在那找到武器,于是他反问道:“这里是哪里?”
蝇人思考式地打量了唐依一会儿,随即答道:“一切都结束的地方。”
唐依警惕地看着蝇人朝着他的方向踱步,又问了一句:“这里的人,都和你长得一样吗?”
蝇人叹了一口气:“旅行者,你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在一切都结束的时候,人们都会变成自己内心深处的样子。”
“为什么你的内心像怪物一样?”
蝇人走到唐依身边,没有停步,他径直走向教堂边缘的出口,那里有一道空心拱门,走的过程中也没有再回头看唐依。
“想知道答案的话自己来看看吧。”
教堂外部是一座幽深的庭院。庭中的长廊边种满了秋海棠和各式绿色植物,却因为无人照管生长得即茂盛又乱七八糟,路面的许多地方都被植被覆盖,要踢开或用手拨开才能从中穿行。
庭院深处的一条小路尽头有一个山洞,在唐依他们要走进山洞的时候,后方突然闪出一个浑身被铠甲覆盖的骑士,提着铁剑朝他们砍来。蝇人撒腿就跑,一溜烟进了山洞。
唐依看见骑士头盔处露出眼睛的地方闪着红光,断定他已经丧失心智,就没有产生和他交谈的欲望,也转身逃跑了。
洞窟内部有着巨大的空间,四周的石壁未经雕琢,但是各处都挂着照明用的火把。可即使这样,洞内的地面上却还有着大片的漆黑。唐依走近了才发现,原来,这洞窟中央有个半径约莫五十米的深坑,这坑是那样的深,唐依只看了一眼就被深深吸引,以至于他都没注意到深坑四周正用同样姿势俯瞰深坑的那些怪物们。
这些奇奇怪怪的生物,有硕大的肉蛆,但是长着一张婴儿的脸;有人头从木桶里伸出来,那木桶连着他的脖子仿佛是身体的一部分,脖子只要稍用力扭动,就有红色的汁液从桶边留下来;有人类模样但长了无数条躯干仿佛章鱼脚一般纠缠在一起的两个生物,她们的姿势像在交配,但纠缠的状态如此激烈让人分不清哪些是肢体哪些是生殖器。与他们相比,蝇人显得那样正常。
“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回望你。”
蝇人低沉的男声把唐依的思绪从眼前那无边无际迷人的漆黑里拉了回来,他这才回过神,皱着眉头打量四周那些形状恶心的怪物。
“而世界上的大部分人,时时刻刻都被深渊吸引,就像你刚才那样。” 蝇人用几万只复眼一齐望向唐依,“当然,有一个人例外。不过我想你已经见过拉莱耶的守护者了吧?”
唐依摇摇头,表示他一个字都没听懂。
“拉莱耶,就是更高的地方。在那个世界,两条互相垂直的直线一定相交,那是一个规则和一切都和这里不一样的地方。” 蝇人自顾自解释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理解那个世界,没有任何人去过那个世界。同样拉莱耶的人也无法理解这里的规则,没有到达过这里。”
“既然如此,这个守护者又有什么意义呢?” 唐依并没有指出,在他的认知里,两条垂直的直线本来就必须相交,他可能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或者没有感觉到不妥。
“那人和这世上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活着不是为了满足欲望,只是为了感知这个世界。当他认为已经感知过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物以后,并未满足,他要感知更多新的东西。于是他开始寻找拉莱耶,但这触怒了诸神。所以在他终于要抵达拉莱耶的入口附近,他们把他的身体封印了起来。所以他没有被深渊吸引,而且成了在一切都结束的时候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仍保留正常形态的人。”
唐依想起了那个被铁链绑着的少年,那墨绿色的眼眸所爆发出的让他无法承受的情绪又一次浮现在唐依的脑海中。之所以无法承受,是因为那些情绪唐依从未体会过,也没有办法理解。
“这个地方还有神?”唐依问出了一个显然令他更加感兴趣的问题。
“神是深渊的敌人,也是规则。你之前在教会看到的画像就是其中一个神。”蝇人接着回答,白浆在触须上嘀嗒流淌,“但在一切结束的时候,诸神就离开了。”
“那这个世界完蛋了吧?”
“所有的世界,所有的世界都完蛋了,或者在完蛋的路上。只能是这样。”
“不,拉莱耶不是这样。” 唐依笃定的说。
蝇人转动着几千只他的眼睛,仿佛想搞清楚眼前这旅行者何以对拉莱耶的情况如此肯定。
“或许吧,可如果一直不完蛋,那和完蛋了又有什么区别呢?”
唐依语塞。
他转身离开,失去了对这个地方做更多探寻的兴趣,他要再见一见那个少年,他这样想。
躲开发疯的骑士,穿过庭院和教堂,唐依又来到一切开始的大厅。
在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来到一切开始的地方。哪个世界不正发生着这样的事呢?
唐依又看到穹顶,锁链,和消瘦的身子。他举着提灯靠近,几乎要贴到少年的脸上。那凝视又出现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墨绿,说不上好看或者不好看,说不上任何感觉。这眼眸,几乎就像深渊的反义词一样。唐依发现自己还是无法承受那样的目光。
“我要问你几个问题。为了这个,我会帮助你。”唐依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把钉在少年喉头的钉子拔下来。
他伸出手去,却没有够着。唐依调整了灯光的位置,他以为黑暗影响了他的感知力。
再伸手,依然没有够着。
真奇怪,少年明明离他这么近,几乎就要贴上了。
唐依不死心地又试了几次,最后他绝望的发现,即使无限接近,他始终没有办法接触少年。既无法触及,又无法穿过。那感觉,就像两条垂直的平行线。
更大的绝望是,唐依发现少年墨绿色神灵一般的眼眸,至始至终都没有凝视他。
他看的是拉莱耶。
一个永远都有可能完蛋,又永远都有可能不会完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