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老电影“夜奔”

最近偶然在网上看见一个“老电影”系列，发现了黄磊的“夜奔". 我不记得当年看过或者听过这部电影，但是黄磊文艺的面孔、中分的半长发瞬间把我带回大学时代，在学校小杂货店里看见他专辑磁带的封面，一模一样的发型和面容，那首主打歌仿佛叫“我想我是海”，我应该是买个磁带，还学过那首歌。旋律还记得，歌词却零零碎碎了，恍然间我的记忆也如此的似有似无，似是而非了。老电影“夜奔”也是两个老友对陈年往事的追忆，虽然情感依然浓烈，可是他（她）的追忆也像我的记忆一样真切的细节、碎片的故事，也恰恰因为这样的特点，让整个电影的讲述真的像是一段追忆。

    “夜奔"是发生在抗日战争前夕的北京，男女主人公以通信的口吻回忆当年的往事。女主人公英儿（刘若英扮演）的父亲是拥有几家茶楼戏园的老板，近日请来的闻名京津的”荣庆班”来他们家场子演出昆曲。英儿感性文艺热爱戏曲，“牡丹亭”里几句台词就能让她潸然泪下。听说荣庆戏班要来演出而且还暂借家里的院子住几天，她非常开心。她把这份开心写在信里寄给自己多年未曾谋面的未婚夫“少东”。英儿和少东遵循那个旧时代里新潮人士的方式相处，保持联络，却不直白的谈情说爱。俩人的通信更像是一对老笔友的往来。电影里的英儿留着齐眉刘海，骑着单车，每天穿梭在学校、家和戏楼之间，她在信里总以平淡的口吻讲述每日的日常，暖暖的阳光、半新不旧的布裙，院子里往来匆匆的戏班成员，都让电影的开头蒙着一种昏沉沉的纱，只有英儿白净的面庞带着一丝丝活力。在少东未出场，英儿的故事就先开始了。她在信中讲述了一日在戏园子里偷偷看荣庆班的压轴名角儿林冲彩排。空荡荡的舞台上，林冲一个人一招一式，一句“望家乡路遥”就让英儿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一样连连后退，碰到了后台的物件，林冲闻声查看，英儿却落荒而逃。自己家的戏园子，自己父亲请来的戏班，大小姐英儿一定不是第一次去看彩排了，她为何那么紧张？为何逃走？遇到欣赏的角儿不是大小姐应该主动攀谈吗？少东在信里问了同样的问题：“为什么逃？”英儿：“不知道”，然儿镜头清楚地知道，那种少女第一次悸动的紧张随着刘若英急匆匆的奔跑表达的异常明显。这是电影“夜奔”最大的特点，主角们的书信旁白，以沉郁的情绪讲述在往事的片段，而镜头里的角色则表现着当下的全部真实。看到这里，观众大约预见了一个未婚妻爱上“戏子"，未婚夫回国发现真情，三人之间因情感纠葛、身份差异演绎一个民国三角恋。可是接下来的故事那么出人意料。

    少东回来了，英儿正常表现出一个未婚妻应该有的样子，想适当打扮一下，想找他聊聊天。然而最最想作的是带着少东去戏院看林冲演昆曲“林冲夜奔”，林冲演林冲？是的，这位角儿是班主救回来的孤儿，无名无姓，演什么戏就叫什么名儿，这样的卑微！少东对英儿的邀约并不热情，一个美国长大、热爱大提琴的人对嘈杂拥挤的戏园当然提不起兴趣，正在他们要离开的时候，镜头里少东宽厚的背影在人流里向前缓慢挪动，台上林冲亮相，一句沉郁顿挫的”望家乡知路遥”，少东向前移动的背影由缓慢而静止，少东徐徐转过头来望向台上，眼里闪过一丝光彩。这光彩跟之前英儿在戏园子楼上第一次看林冲正式演出的神态如出一辙。少东和英儿都没说什么，接下来的故事是这俩个出身良好的富家年轻人与角儿林冲一同出游，谈天、唱戏，给予一个在那个时代卑贱到尘埃的人可贵的尊重和友情，使林冲在被豪强欺辱霸占的苦痛中得到安慰。男女主角无论旁白还是当下的对话都平淡、沉静，不涉及半点情爱。然而导演再次用一帧帧镜头语言，清楚地告诉我们无论英儿还是少东，都深沉地爱上了林冲，而林冲将自己的爱回馈给了少东。少东和林冲一起点燃的香烟、林冲对少东隐忍的眼神，英儿看见林冲背上被打的伤痕流露的心痛眼神，这些都是三个人，在那个年代，在悬殊的身份差异下，在强大的世俗背景中，无法言说的情爱纠葛。

    然而，故事总要向前走。不为人接受的爱会有结局吗？戏剧里“林冲夜奔”的林冲突破了世俗的樊笼，夜走梁山。现实里的林冲会与少东远走他乡吗？英儿会对少东坦白自己的内心吗？一颗悸动的心并没有向归国回来、门当户对的未婚夫跳动，她有勇气离开家庭奔向林冲吗？观众的心高高的吊起来，然而一切并未发生。就好像大部分的我们，多年以后追忆往事，也有很多转角可能有戏剧的发生，有浪漫、冒险、不同的结局，我们的目光望向那个转角，却没有离开自己的轨道。“夜奔”如实地表现了普通的人在那个陈旧却动荡的年代里该有的无力感，惟其如此更见真实。温和的少东、英儿，卑微苦难的林冲，他们并没有勇气突破自己的桎梏，他们就隐忍含蓄地僵持在那里，默默地互相爱着。如果没有豪强“黄老爷”的介入，也许三个人就一直这样周旋下去。黄老爷是昆曲戏迷，一样一眼万年滴坠入了林冲的坑。 跟其他嫖戏子的不同，黄老爷似乎也是“来真的”。天天包场、请夜宵、赏银子，只是他的感情是强迫的、粗糙的，让林冲的苦难更深一些，一次爽约就遭到班子老板的毒打。黄老板显然不满少东的存在，他要独占林冲，这样的阻隔使少东深藏不敢承认的情感越发炙热，一日两人在浴池偶遇，少东终于抑制不住冲动，走到林冲面前说“见面也装作不认识，你真的不必这样”，林冲立刻用手紧紧按住少东的嘴，眼里充满恐惧、急切，因为黄老爷也在浴室，他不想少东陷入麻烦，俩个半裸的男人面对面，近在咫尺的对视着，少东好像瞬间惊醒，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又抬眼盯着林冲，他才明白自己如此亲密地靠近自己的爱人，接近自己不敢承认的欲望。这段应该是整个电影最最直白的一幕了。两人的动静当然惊动了黄老爷，等他起身查看，俩人已经不知所踪，更衣室里只留下了少东的网球拍，上面写着少东的名字。所谓“夜奔”在缓慢的故事推进里突然发生了，那夜少东开车带着林冲来到郊外，车子终于耗尽汽油困在荒野。这个意向非常的准确，文明象征的汽车不能带着两个离经叛道的男人“夜奔”，他们只能困在荒野，无人援助。在车里，拥挤的空间，俩人挨着坐在后座，少东故意看着窗外，用手摸着车窗，想抚摸摸不到的飘雪。存在感很弱的林冲，其实是更勇敢的那个人，他突然握少东的手说你的手长得很好看，俩人目光交缠在一起，林冲吻向少东，这个动作相当缓慢，镜头长到让你以为画面要静止在这一刻，也许静止在这一刻是最完美的结局，少东完全僵直的将身体已经预示了他的怯懦，下一秒他就躲开了林冲的吻。他逃到了车外，逃避林冲、更是逃避自己，在漫天大雪的夜里，他走向荒野。此时林冲脸上的表情非常的复杂难言，至少我认为应该这样。如果说林冲对这样的情感始终不抱有希望，但他笃定少东对自己的感情是真实存在的，这次的夜奔，也许让他心中燃起了微弱的幻想和幸福感，至少他想奋力一搏，说出自己的爱。然而少东的逃脱，让他最后的努力归于幻灭。一种可以预见，已经预见的结果，林冲从容地接受，心却一定很痛。遗憾的是，演员不能或者说这位演员没有能力在几十秒的特写镜头里表现出来林冲的幻灭。等到少东回到车里的时候，林冲已经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少东呼喊着林冲的名字，在薄薄的雪地上留下很快就要消失的脚印。

     其实可以说雪夜里林冲离开以后，这段情感故事其实已经落幕了。但是电影故事还在继续，为了完成一个观众习惯的故事结构。少东的事情被黄老爷恶意曝光，再次远走美国，林冲在激愤之下杀死了摧残了他的戏班老板，不得不连夜潜逃，英儿在风雨飘摇的中国再次偶遇了林冲时，他已经改名李冲，是一名苦力，他给了落魄的黄老爷最后的救助，以回报他在自己潜逃落难时给予的“恩德”。卑微到尘埃里的小人物，越善良越悲剧。英儿把少东在美国的地址给了林冲。这里电影给了观众最后的希望，一种希冀在灰色寒冷的故事线里寻找暖色的愿望产生了，林冲踏上偷渡美国的轮船，然而林冲最后在美国医院里孤独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少东与英儿，两个失爱的爱人走到一起。暮年少东将英儿和林冲的墓碑安置在一起，而他也将在生命落幕以后加入他们，三个互相深爱而不得的人，将在那个世界继续自己的故事。古典小说里的“林冲”，冲破了自己的阶级，奔向了疯狂，电影里，没有人完成自己的革命，只能寄望来生。电影"夜奔"，以旁白叙事填补了过于含蓄的镜头之间的空白，使一个影视作品更像一个小说的讲述，平静地讲述了一个生动、悲伤的故事，这种方式也许是那个年代创作这样一段离经叛道故事的最佳方式。我很喜欢这部老电影，观影过程真切滴产生了文本阅读的美感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