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如初见

                  一

    “我叫林初见,2015年毕业于西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无业游民了几年,我终于凭着年年考、次次考、大考小考均不落的毅力,成为了一名乡镇协管员。

    “西北政法大学……小林啊,你跟咱们单位吴桐一个学校毕业的。”领导转头向外叫了声,“小吴。”

    吴桐……会是他吗?

    几乎是领导话音刚落,一个高大挺拔,身穿黑色夹克衫,戴着眼镜的身影走了进来,“领导,您找我?”

    “新分来的小林,跟你一个学校的,你们认识么?”

    他这才稍稍瞧了瞧我,向领导微笑,“认识,认识,一个学校,又是老乡,老乡会上还一起玩过。”

    是的,他就是我认识的那个吴桐。

                  二

    2006年,我上初二,学习还不错,就是次次第四第五,总考不到第一,按学校惯例,每次开学典礼暨颁奖仪式的国旗下演讲总是跟我无缘。

    这一年,国旗下演讲的是个男生,瘦瘦的,矮矮的,身上的校服大得极不合身。我曾经注意过他,隔壁4班的,以前学习并不突出,中不溜,只是每天很早就在走廊的角落做题或者看书,晚上又很晚才回家,终于,上学期期末考了年级第一。

    这一天,我才知道,他叫吴桐。

    我听隔壁班同学说,他这人,十分内向,他的生活除了学习还是学习,对所有人和事,漠不关心,也不跟同学们玩,跟女生说一句话都会脸红。

    我还听说,他这人特别爱较劲,班主任说他是第一,让他坐第一排中间,不用轮流换座位,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一定要坚持原则,座位一周一换,为此,还顶撞了班主任,说作为一名老师,应当对所有同学一视同仁。

    至此以后,吴桐同学成为了我追赶超越的对象,但直到初中毕业,年级第一一直被吴桐承包着,而我,仅仅在中考那年,名字有幸地排在了他的后面。

    整个初中时期,一直都是,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

                  三

    2008年,经过了汶川地震、北京奥运会,我和吴桐上了同一所高中。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要是我们能在同一个班该有多好。然而,他分在了1班,我在2班,依然是隔壁班。

    吴桐还是那个吴桐,除了学习还是学习的吴桐。他不追星不追剧不爱运动,没有任何爱好。

    而十六岁的我,会在周末追《一起来看流星雨》、《宫锁心玉》等热播大剧,也会跟同学们讨论哪个明星帅。我,慢慢地,对“帅”这个词有了具体的概念;看到电视剧里的吻戏会害羞;会把自己想象成偶像剧中的灰姑娘女主角,左手一个霸道总裁,右手一个痴情暖男。

  “初见,初见,快,玩个游戏,姓名笔画相差缘分测试。”同桌兴奋地叫我。

    “怎么玩?”

    “把你的的姓名笔画数加起来,和另一个人的笔画数作差,得到一个数,那个数就代表你们的关系哦。”

    “懂了。”我最近觉得《一起来看流星雨》的男主角张翰最帅,便算了我和张翰的姓名笔画,“同桌,快,我跟张翰是4,4代表什么?”

    “永远在一起。”同桌不服,“啊!!!不准抢我的偶像,张翰要和我永远在一起。”

    我没有和她争执,悄悄地,我在心里写下了吴桐的名字,17画,林初见,23画,差6画。在我们的那个游戏中,6代表用心的爱。渐渐的我的脸开始发烫,还好,没有人知道我做了什么。毕竟,像不认识大多数人一样,吴桐也不认识我。

    上了高中,吴桐依然名列前茅,尽管他在意学习之外的一切,但学校里一直都有他的传说。而我,在学习上没有向初中那么拔尖,也没有其他特长,长相也普通,扔在人群里,都不会被人记住。

    后来,文理分科,吴桐继续留在理科1班,我选了文,分在了17班。1班在2楼,17班在4楼。高中学习繁忙,三点一线,我通常是吃了饭直奔4楼,不会为了见一个不认识我的人一面而浪费时间在2楼逗留。只有在诸如月考、期中、期末考试这类考试结束,我才会听到关于吴桐的消息,他又考了理科第一,我也会暗自为他高兴。

    似乎,中考成绩单上的姓名,大概是我们之间最近的距离了吧。

                  四

    高三那年,吴桐“惹事”了。

    我们学校,一直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成绩差的学生不允许参加高考,以免影响了学校的升学率。大家似乎都默认了这个习惯,谁也没有异议,包括那些不能参加高考的学生。

    但是,吴桐在高考动员会上,把演讲的题目临时换掉,换成了《请把高考还给我们》,以教育公平为切入点,大力抨击这个不成文的规定,“受教育权是《宪法》赋予我们的一项权利,任何人不得侵犯……”

    这激起了所有不能参加高考学生的反抗情绪,闹市的学生一个接一个。

    吴桐被校长亲自“接见”,校长怎么说都说不通。最后的结果是,成绩不好的学生依然不能参加高考,吴桐的推免资格被取消。他只能参加普通高考,和我一起。我一点也不担心他,就算没有推免资格,吴桐一样会金榜题名。

    到那时候,吴桐也就成了我人生中的一个记忆符号了吧,再也不会有交集了,连同校都不可能了。 想到这里,我却有点不甘心。

                五

    高考出成绩了。

    我发挥不好,超出一本线1分。

    吴桐出乎了所有人的意外,0分,试卷雷同,被视为作弊。老师、主任、校长都为他申诉,结果依然无效。

    我听见好几位老师都为他不平,而他,却在走廊一角背诵英语背诵古诗文,任谁见了都会认为这是一个准高三的学生。

    我站在教室的窗前,隔着玻璃,静静地看着他。这一刻,恍若初中时刻,我也是这样不经意间注意到他,他什么都没变,只是长高了。我什么也不能说不敢说,因为,他从来不认识我。

    我回学校找老师当入党介绍人时,听老师说起他,说他自从高考出事以后,每天都一个人在以前的高三教室里学习,和高考前一样,除了学习,没有任何爱好,也看不到丝毫情绪。

    我默默祝愿他,来年高考顺利,仅仅如此,也唯有此。

                  六

    2011年,西北政法大学近几年来分数最低的一年,我上了西北政法大学,成为一名法学专业学生。

    入学时节,正直雨季。林荫道上的梧桐树叶落了一地,分外凄美。

    梧桐,吴桐。

    我拨通了高中老师的电话,乱七八糟寒暄了一会儿,终于问起了吴桐。“张老师,您今年带理科补习班数学,那个吴桐……他是不是也复读了?”

    “嗯,对,复读了,就在我的班上。唉,这孩子,时运不济啊,要不是高考出了那档子事儿,这会儿早就是清华学生了。这次一模,他成绩不太理想,一百多名……估计压力太大了。我找他聊过,也开导过,他总是啥事也不肯说。这孩子呀,固执、倔强,不会变通,是个做科研的料子。”

    ……

    吴桐复读这一年,我跟张老师打过好多次电话。吴桐成绩一直回不到巅峰,一直是一百多名。按这成绩,上重点大学太困难了。我和张老师都希望,他能回到过去的水平,高考超常发挥。

    这一次,吴桐依然与名校擦肩而过,仅仅高出一本线10分。

    听说,他依然没有不良情绪,积极地准备填志愿,去上一个他原本没有想过的大学。可能也只有我,为他感到惋惜。

                  七

    大二开学。

    我负责院里的迎新工作。众多新生中,我看到了吴桐。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不完全是高兴,也不完全是惋惜。“你好。”我跟他打招呼,也是第一次跟他说话。

    “你好。”吴桐应我一句,便去报道了,似乎并不认识我。

    我和吴桐上了同一所大学。也不知命运是成全我,还是捉弄他,竟是这般大费周折。

    吴桐还是没有变,不善交际,没有朋友,永远独来独往。不打游戏不上网,不抽烟不喝酒,不交女朋友不逛街,不参加宿舍集体活动,也不参加任何社团,依然是高中那种三点一线的苦行僧式生活。

    大学自由多了,我能经常见到吴桐。除了上课和休息,吴桐永远待在自习室里,我也便带着书本上自习,坐在他的后面。只是,我还是不敢跟他说一句话,最让人害怕的不是拒绝,而是漠然。

    毕业那年。有次我和舍友在图书馆拍毕业照。我看到了吴桐,在看凤科大帝的《刑法》。正好,没人给我们拍合影,我悄悄走近他,小声说,“吴桐同学,能帮我们拍个合影么?”

    他点头,起身,帮我们拍了几张照。他还是不认识我,一点印象都没有的那种,也不关心我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你是在准备司法考试么?”我又问了句。

    “是的。”他头也不抬。

    趁着舍友们不注意,我悄悄玩起了自拍,吴桐入镜了。认识快10年了,这是我们唯一一张合影。

    出了图书馆,舍友突然提起吴桐。“刚才那个,一看就是那种不解风情的书呆子,看到我们几个美女,居然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学习好有什么用,现在社会不是物的世界,而是人的世界,人呢,要交流,要相处。像他那样,死读书,读死书,出了社会迟早要碰壁。”

    我笑了笑,没有反驳。这个世界,能懂吴桐的人太少。

                  八

    毕业后的几年。我换了几次工作,时间都特别短。大部分时间都是无业游民,说好听点就是全力备考公务员。这段时间,我特别恐慌,特别迷茫。直到这时,我才明白学习有多么重要,我上大学只顾自由,哪里会认真学习,出了毕业证学位证,什么证都没考,连法律从业敲门砖——司法考试都没过。

    爱学习的吴桐,是不是混得特别好?

    自从毕业后,我就失去了一切吴桐的消息,他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他没有朋友,没有人知道他的消息。

    我想,他应该过了司法考试,他应该留在了西安,在西安买房了吧,他应该成了大律师,他应该……有女朋友了吧,他应该生活不错吧。

                  九

    县上招协管员,我又参加了。没报什么希望的我,居然以第三名的成绩考上了。之后,我被分在了偏远小乡镇。由于精准扶贫工作紧,任务重,我很快就去报到了。

    我居然又遇见了吴桐 ,说不高兴是假的。

    从领导办公室出来,吴桐跟我说:“咱们单位,就咱两政法毕业的,以后有事跟我说。”

    我愣了一下,吴桐居然跟我说话!天哪!“你……你知道我了?”

    “刚领导不是说了么,我们一个大学的。哦,你叫什么?哪个院的?什么时候毕业的?”

    “我……我叫林……初……见……”我一字一顿地说了名字。

    原来,他还是不认识我。

    吴桐笑了笑,道,“人生若只如初见,好名字。”

    我却再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我到单位是12月4号,吴桐是10月中旬到的,他是今年考上的公务员,很受领导器重,是领导秘书。吴桐很健谈,懂得多,和什么人都能打成一片,无论是村民还是干部,特别是领导,不管哪个领导找他帮忙,他都一口答应。

    这,真的是我认识的那个吴桐么?

                  十

    吴桐很少找我,我想,可能是精准扶贫工作太忙了吧。

    某天,我从村上回来,吴桐叫住了我,“一起吃个饭吧。” 

    我答应了。我以为只有我们两个,谁知道,单位大部分人都在受邀之列。

    席间,吴桐不停地给几位领导代酒,喝得满脸通红,依然来者不拒。吴桐“吹牛”的技术很厉害,不怎么输,但凡喝酒,都是给领导代酒。

    一会儿,他去了卫生间,我跟了出来,听见呕吐的声音。等他出来,我给了他几张纸擦嘴。

    “没事。”他微笑着,还摸了我的头,继而,点起了一根烟。“政府就这样。”

    “小吴,你可不能溜啊,快进来,轮到你打关了。”

    “开玩笑,我是那种没量的人么,来,继续。”吴桐继续喝酒“吹牛”,玩得不亦乐乎。

    我没有再进来,一个人慢慢回宿舍。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喝酒,什么时候学会了“吹牛”,什么时候学会了这种应酬酒局,什么时候学会了巴结奉承,又什么时候放弃了原则,放弃了骄傲?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彻底?原来那个单纯清澈、勤奋上进的吴桐去哪了?这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吴桐。

    第二天县委组织部来人了,是评优的。吴桐全票通过,优秀。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十一

    有一次,领导派我协助吴桐工作。当时,办公室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并不想说话,只是默默地复印文件。

    吴桐跟我说:“你应该天分不差,这段时间忙完,好好复习,考公务员,既然进了政府,就要进编制,协管不是长久的,在政府,协管就是廉价劳动力,尽管你创造了价值,价值也不属于你,只有进了编,你才有努力的资本,不然,被人瞧不起是一回事,自己的努力没有价值才更痛苦。”

    我点头不语。

    吴桐又问,“你之前做过什么?”

    “客服,还做过辅导班老师,都不长久,无业游民最长久。”

    “都是经历,之前的种种都是经历。”他点了一根烟,继续道:“我最开始在律所工作,律师助理,那时候,傻了吧唧的,以为官司的输赢,就是法律上的胜诉败诉,哪知道旁门左道那么多,回避制度这些是死的,但当事人是活的,能左右官司输赢的,不只是法官。以前呀,尽迷信书本知识,丝毫不懂人情世故,吃了不少亏。人要生活,先得生存,要想生存,先要做人。以前,那些比我会做人的都比我混得好。后来,我也明白了。我放弃了专业,做起了房产中介、酒店前台、销售,慢慢地学会了做人。”

    “谢谢你。”我轻轻一笑。

    吴桐也笑了,他大概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谢谢。

    这些年,他一直是我的理想信念。

    渐渐地,我发现,我不喜欢他了。也许从他抽烟喝酒开始,也许从他给领导代酒开始,也许从他请客吃饭拉票开始,也许从他变得谈笑风生开始,也许从他主动跟我说话开始,也许……从一开始吧。我承认,生活不易,要妥协的太多太多。但我就是不喜欢这样妥协的他。

    我喜欢的那个吴桐,永远留在了逝去的岁月里。

   

   

你可能感兴趣的:(若如初见)